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槐园梦忆(18)

  〖HTF〗华:明年是你的本命年,

  我写一笔虎,

  祝你寿绵绵,

  我不要你风生虎啸,

  我愿你老来无事饱加餐。

  〖JY,7〗季淑

  “无事”、“加餐”,谈何容易!我但愿能不辜负她的愿望。

  有一天我们闲步,巷口邻家的一个小女孩立在门口,用她的小指头指着季淑说:“你老啦,你的头发都白啦。”童言无忌,相与一笑。回家之后季淑就说:“我想去染头发。”我说:“千万不要。我爱你的本色。头白不白,没有关系,不过我们是已经到了偕老的阶段。”从这天起,我开始考虑退休的问题,我需要更多的时间享受我的家庭生活,也需要更多的时间译完我久已应该完成的《莎士比亚全集》,在季淑充分谅解与支持之下我于一九六六年夏奉准退休,结束了我在教育界四十年的服务。

  八月十四日师大英语系及英语研究所同人邀宴我们夫妇于欣欣餐厅,出席者六十人,我们很兴奋也很感慨。我们于二十四日设宴于北投金门饭店答谢同人,并游野柳。退休之后,我们无忧无虑到处闲游了几天。最近的地方是阳明山,我们寻幽探胜专找那些没有游人肯去的地方。我有午睡习惯,饭后至旅舍辟室休息,携手走出的时候旅舍主人往往投以奇异的眼光,好像是不大明白这样一对老人到这里来是搞什么勾当。有一天季淑说:“青草湖好不好?”我说:“管他好不好!去!”一所破庙,一塘泥水,但是也有一点野趣,我们的兴致很高。更有时季淑备了卤菜,我们到荣星花园去野餐,也能度过一个愉快的半天。

  我没有忘记翻译莎氏戏剧,我伏在案头辄不知时刻,季淑不时的喊我:“起来!起来!陪我到院里走走。”她是要我休息,于是相偕出门赏玩她手栽的一草一木。我翻译莎氏,没有什么报酬可言,穷年累月,兀兀不休,其间也很少得到鼓励,漫漫长途中陪伴我体贴我的只有季淑一人。最后三十七种剧本译完,由远东图书公司出版,一九六七年八月六日承朋友们的厚爱,以“中国文艺协会”、“中国青年写作协会”、“台湾省妇女写作协会”、“中国语文学会”的名义发起在台北举行庆祝会,到会者约三百人,主其事者是刘白如、赵友培、王蓝等几位先生。有两位女士代表献花给我们夫妇,我对季淑说:“好像我们又在结婚似的。”是日《中华日报》有一段报导,说我是“三喜临门”:“一喜,三十七本莎翁戏剧出版了,这是台湾省的第一部由一个人译成的全集;二喜,梁实秋和他的老伴结婚四十周年;三喜,他的爱女梁文蔷带着丈夫邱士耀和两个宝宝由美国回来看公公。”三喜临门固然使我高兴,最能使我感动的另有两件事:一是谢冰莹先生在庆祝会中致词,大声疾呼:“莎氏全集的翻译之完成,应该一半归功于梁夫人!”一是世界画刊的社长张自英先生在我书房壁上看见季淑的照片,便要求取去制版刊在他的第三百二十三期画报上,并加注明:“这是梁夫人程季淑女士——在四十二年前——年轻时的玉照,大家认为梁先生的成就,一半应该归功于他的夫人。”他们二位异口同声说出了一个妻子对于她的丈夫之重要。她容忍我这么多年做这样没有急功近利可图的工作,而且给我制造身心愉快的环境,使我能安心的专于其事。

  文蔷、士耀和两个孩子在台住了一年零九个月,给了我们很大的安慰,可是他们终于去了,又使我们惘然。我用了一年的工夫译了莎士比亚的三部诗,全集四十册算是名副其实的完成了,从此与莎士比亚暂时告别。一九六八年春天,我重读近人一篇短篇小说,题名是《迟些聊胜于无》(〖WTBX〗Better Late Than Never〖WTBZ〗),描述一个老人退休后领了一笔钱带着他的老妻补做蜜月旅行,甚为动人,我曾把它收入我所编的高中英语教科书,如今想想这也正是我现在应该做的事。我向季淑提议到美国去游历一番,探视文蔷一家,顺便补偿我们当初结婚后没有能享受的蜜月旅行,她起初不肯,我就引述那篇小说里的一句话:“什么,一个新娘子拒绝和她的丈夫做蜜月旅行!”她这才没有话说。我们于一九七零年四月二十一日飞往美国,度我们的蜜月,不是一个月,是约四个月,于八月十九日返回台北,这是我们的一个豪华的扩大的迟来的蜜月旅行,途中经过俱见我所写的一个小册《西雅图杂记》。

  十六

  我们匆匆回到台北,因为帮我们做家务的C小姐即将结婚,她在我们家里工作已经七年,平素忠于职守,约定等我们回来她再成婚,所以我们的蜜月不能耽误人家的好事。季淑从美国给她带来一件大衣,她出嫁时赠送她一架电视机及家中一些旧的家具之类。我们去吃了喜酒,她的父母对我们说了一些话,我一句也听不懂,季淑听懂了其中一部分:都是乡村人所能说出的简单而诚挚的话。我已多年不赴喜宴,最多是观礼申贺,但是这一次是例外,直到筵散才去。我们两年后离开台北,登车而去的时候,她赶来送行,我看见她站在我们家门口落下了泪。

  我有凌晨外出散步的习惯,季淑怕我受寒,尤其是隆冬的时候,她给我缝制一条丝绵裤,裤脚处钉一副飘带,绑扎起来密不透风,又轻又暖。像这样的裤子,我想在台湾恐怕只此一条。她又给我做了一件丝绵长袍,在冬装中这是最舒适的衣服,第一件穿脏了不便拆洗,她索性再做一件。做丝绵袍不是简单的事,台湾的裁缝匠已经很少人会做。季淑做起来也很费事,买衣料和丝绵,一张一张的翻丝绵,做丝绵套,剪裁衣料,绷线,抹浆糊,缭边,钉纽扣,这一连串工作不用一个月也要用二十天才能竣事,而且家里没有宽大的台面,只能拉开餐桌的桌面凑合着用,佝着腰,再加上她的老花眼,实在是过于辛苦。我说我愿放弃这一奢侈享受,她说:“你忘记了?你的狐皮袄我都给你做了,丝绵袍算得了什么?”新做的一件,只在阴历年穿一两天,至今留在身边没舍得穿。

  说到阴历年,在台湾可真是热闹,也许是大家心情苦闷怀念旧俗吧,不知为什么有那么多的人竞相拜年。季淑是永远不肯慢待嘉宾的,起先是大清早就备好的莲子汤、茶叶蛋以及糖果之类,后来看到来宾最欣赏的是舶来品,她就索性全以舶来品待客。客人可以成群结队的来,走时往往是单人独个的走,我们双双的恭送到大门口,一天下来筋疲力竭。但是她没有怨言,她感谢客人的光临。我的老家,自一九一二年起,就取消“过年”的一切仪式。到台湾后季淑就说:“别的不提,祖先是不能不祭的。”我觉得她说得对。一个人怎能不慎终追远呢?每逢过年,她必定治办酒肴,燃烛焚香,祭奠我的列祖列宗。她因为腿脚关节不灵,跪拜下去就站不起来,我在旁拉扯她一把。我建议给我的岳母也立一个灵位,我愿一同拜祭略尽一点孝意,她说不可,另外焚一些冥镪便是。我陪同她折锡箔,我给她写纸包袱,由她去焚送。她知道这一切都是无裨实际的形式,但是她说:“除此以外,我们对于已经弃养的父母还能做些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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