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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风(外)(4)



    瓜叶菊是上个周日同儿子上街买的。那天广场上到处挤满了据说是在学雷锋但怎么看也不像的人们。我请一位解放军配了一把钥匙,然而永无希望打开那把锁。我和儿子还热心地看望了在标语牌下义务为听众服务的同事,她们的笑靥使我觉得那天的风丝毫不能夺走我的什么。儿子对这一切异常漠然。他不遗余力地吮吸完半瓶颜色可疑的饮料之后,坚决要求再度回到广场那端去买那钵紫蓝色花的瓜叶菊。儿子似乎很善于钟情,他对瓜叶菊的感情是在他第一眼看见那钵花时萌生的。他说所有的花中紫蓝色的瓜叶菊最漂亮,因为只有一钵。其余的黄水仙、仙客来、长寿花等等,他都熟视无睹。对此,我有些惊讶并且很担忧。他对物以稀为贵的过分理解使我害怕他成年之后会爱上诸如三只眼无鼻孔一类的奇异的女孩。幸亏那天的广场是那样的热闹,乃至我的心情立刻好了起来。当我托着花钵,牵着儿子往回走时,我感到自己与儿子具有了那么一份温馨与闲适。我想我身上那时绝对没有铜臭味,故而我才会蓦地注意到一个令人惊悚的事实:广场的四块草坪已经有一大半成了沙地了!那些零星的绿草叫我激动和叹喟。野火都烧不尽的东西却也有如此脆弱的时候,抑或并非它不顽强而仅仅是因为人类太过贪婪与残忍?

    这个问题我想问又问不出口。现代社会里需要考虑、解决的难题太多了,若有谁会去为一片草的失踪而担忧那才是天大的傻瓜呢!想想,便自嘲地笑,同时驻足看一位健壮的男士被手中握住的两只供宣传用的大氢气球吊得东倒西歪。

    “我长大了要当空军,在天上飞,用子弹把这些气球全部打掉,让它们烂个稀里哗啦!”

    儿子的天真中残留着人类原始的好斗与暴戾。我忽然想到所有的坏蛋原都是由可爱纯洁的儿童慢慢长成的。儿子今后会成为什么?一种对于未来的恐惧渐渐地摄住了我的心。我匆匆地走,想快些赶回去洗那盆衣物。不管怎么说,再懒的女人也比殷勤的男人更殷勤,所以女人难当。花在我手里顿时显得沉重。我不知它如此绚丽的绽放是否有太大的意义。也许花与人生不过是一种被动的存在,无所谓意义不意义。有关这一问题的思考让我想起出入广场地道时常遇见的一桩事。有段时间在地道入口处有个男人推着一架小行李车,车上放着个医用白瓷盘,盘子里有一具弱小得犹如婴儿的躯体和一颗发育不正常因而显得硕大的头。这人的面貌并不丑陋,他的眼眸在注目苍生时甚至含有几许看透生命本质的智慧与历经沧桑之后的无奈与宽容。当他仰望无数浮木般从他顶上迈过的躯干时,他会如何看待人生的本质与意义呢?不得而知,有几次我试图上去和他攀谈,可最终还是害怕由此而来的种种心理压力,所以每次总是在一瞥之后即慌忙逃离。这究竟是种自私还是出于同情呢?我不敢剖析自己,而且许多时候也似乎用不着这么严格。

    我喜欢并且真的经常用上述理由宽恕我自己。所以,当我在窗外渐渐喧闹的声音中披着毯子注视那盆在昏暗的灯光下紫得伤心的瓜叶菊时,我内心深处仅仅弥漫着一层难以名状的情绪,慵倦中不失几分幸福。因为昨夜入睡前又从闲聊中得知某位我熟悉的人得了癌症而我尚完好,尽管我很善良,但在物伤其类的同时,我仍不免为此而抚额庆幸。我想我此刻的幸福是建立在一种可恶的对比之上的。但愿上帝能够宽恕我!我在胸前划着十字,突然想起几个月前借的一本《圣经》尚放在书橱里吃灰,便不由埋怨自己近来的疏懒与心神不定。于是装模作样地看起来,企盼从主那儿得到一些有益的教诲。不过,我的目光最终却由书扫到了桌上,这回只顺带瞥了瞥瓜叶菊,心中隐约觉得它长得很茂盛,而且卖花的农大学生说这种花的花期很长,看样子今后有的是欣赏的机会,倒是它的芳邻桃花姑娘让我顿生感叹。我不明白造物主为什么要这么残忍,她赋予桃花盖世的芳华,却又教它在短暂的呈放之后便跟着凋敝,这究竟是美丽所必须付出的代价还是美丽所应有的条件?桃花无言地开着,它的枝条、它的花蕾、它的花瓣都有独特的风姿。我完全能够理解千百年来它所受的垂青与妒忌,并且相信那些人对桃花的喜爱并不是为了它日后能结果实,美丽毕竟还是诱人的。

    天快亮了,窗外的三轮车驶过时有金戈铁马的气势。我渴盼檐下有串风铃为我掠去逐渐拢来的睡意,然而我只听见儿子的鼾声。我望着窗外有些惨白的路灯和路灯照不透的黑暗,心想出差在外的丈夫在这个春夜或许睡得很熟。北国的天气比这儿寒凉,他是否会梦见故乡的妻儿父母与桃花呢?

    (原载2007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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