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的刻度(外)(4)
时间:2023-07-20 作者:姚雪雪 点击:次
树现在可以漫不经心地观望一下交错嘈杂的街道人流,等待街道慢慢变得安静,它可以任意地摇曳自己的枝叶,用树枝在空中胡乱地涂画一阵,以此抵抗从白天带来的繁杂情绪。在白天它必须为谋生保全自己的一席之地,比如在别人眼里站成认真的足够美丽的姿态,要去遮荫挡雨,吐纳氧气,还要去争取太阳,以使自己长得更高些。因为是一棵被别人移植的树,所以它必须被别人所安排所审视,遵守规则化组织化的秩序,白天许多眼睛的亮光甚至更险恶更具有入侵性。而到了夜晚,树无需为别人遮荫,无需进行光合作用,无需接受太阳的亮度对人纤毫毕现的刺穿。即使树在白天被撞出了伤口,也只有到夜里才能细细摩挲,才能把疼的泪水无所顾忌地横流。而它的外观无论叶子是绿的黄的,舒展的和皱巴巴的,树都无所畏惧,有谁能看见呢。夜色是最好的修饰品,宽容而纵深。 因为在公共汽车站牌边站得太久了,黑夜中,树终于幻化成一个人挤上公共汽车,开始这个城市的旅行。在拥挤的车上,人与人之间推来挤去,在貌似亲密的肢体接触中加剧彼此的隔膜和压迫。即使和很多人肩靠肩背靠背它依然感到很孤单,因为自己原本就是一树棵呵!因为身处异乡,在别人眼里它愿意永远是一棵不露声色的树。而在夜晚它再也不愿想“一棵树为谁而生?”“一棵树为什么长在这里?”之类的疑问。 它在车的流动中了望这个城市的灯火,观望是一棵树的个人姿态,在任何一个模糊的夜晚都能找到似曾相识的记忆,夜色容易填平一些沟壑和差异。黑暗泅染了许多事物的边缘,使一些原本并不相干的事物有了关联和共性。树在回忆一个刻骨铭心的生命经验,回忆是一个多么疏离而感伤的词,在夜晚变得清晰、浓郁,经久不息。在黑暗的灯光灼人的街道一次次游走,只是街更宽了道更长了,没有递进和转折,它再也不知道路的尽头。它甚至觉得这是一次专注的不由自主的跌落,不知道滑到什么时候,直到等待一只强有力的手扭转它的痛与快的滑行。树就这样忘情地回忆着,然后把一些东西一点点咽下去。 跟随公交车停停歇歇地游走,树不知道它应该在哪一站牌下车,但这无关紧要,它的目标只是行走的过程。从生理学上说,瞳孔在高光下收缩在黑暗中放大,黑暗使一棵树从瞳孔抵达内心的甬道生发了内在的光明。从车上下来时,树已经变成了一个穿着黑色风衣、鲜红长裤的女子。这是适合夜晚的装扮,风衣是夜色对人的无边包裹,鲜红是被溶解和吞噬前的尖锐反调,是血液的涌动和回忆的惊醒。在夜与昼的边缘,红和黑是必须过渡和断裂的两种颜色,是矛盾中的对立与和谐。而回到白天,树的颜色还能有所变异吗? 树的头顶,星星和月亮在靠近,在夜空的旷达中传递着电波般的暗语。黑夜使世界拥有了庄严的深度,一棵树甚至可以奋不顾身地扑向另一棵树,一棵一直等候它的温暖的大树,它甚至相信自己的根须就扎根在另一棵树的树心里。它们像久违的亲人一样把枝叶紧紧地交缠在一起,在短暂的相聚中,一棵树获取了一座城市的温度。 一棵树感觉自己无以言说地喜欢黑夜,对一棵植物来说,迷恋黑暗是有悖常理的,甚至有损树的生命成长。但是,一棵树与黑夜之间找到了得以信赖的稳固关系。 一棵树必将死去,它愿意无所惊扰地消融在无尽的黑夜里。 (原载2007年第1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