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客居城市的几个地址(2)
时间:2023-07-16 作者:江子 点击:次
我经常到展览路去。不仅为光顾XX菜馆的小餐馆和那家平价店,还为稀释对还在几百里外的妻子女儿的思念。因为工作忙和路途远,我通常是半个月甚至一个月才回一次家。这样相别日久,思念就越甚。我常常在展览路徘徊,看街道两边各式各样的女性时装和童装,想象着其中哪一件妻子穿会好看,哪一件女儿穿会显得更活泼可爱。我的妻子娇小玲珑,柔弱羞涩,在故乡做小学教师,那些职业短装和简单休闲的质感柔润的服饰对她更合适些。我经常有这样的幻觉:妻子穿着其中的一件用探询的目光看着我。童装店里,玻璃内的鬈发女孩模型竟幻化成我五岁的女儿的模样(我的女儿的头发也是天然卷曲),满带着久别重逢的喜悦,向我奔来——而我已准备了足够多的柔情蜜意以迎接她们的目光和脚步。是的,对于一个抛妻别女除了梦想一无所有的异乡人来说,展览路就像一条冬天里的羊毛围巾,让我多少感到温馨和暖和。那种因为久不回家而与日俱增的对妻子女儿的思念,多少得到缓解。 苏圃路上的咖啡店 我曾说过,我是一个饮梦为生的人。我孤身一个在异乡,心甘情愿地接受炒粉面包快餐的生活,耽于在纸上做梦。我饥饿的胃可能只需要面包和快餐,而对梦想的喂养,则所需更多——需要书籍、音乐,需要卡夫卡、博尔赫斯、肖邦、鲁迅等等这些人类文明史上璀璨的星辰照耀,甚至需要咖啡和爱情——我爱在晚上去苏圃路上的叫做XX的咖啡店喝上一杯咖啡。苏圃路离单位较近,千米左右的距离,当然这远不是我常去那条路上的咖啡店的主要原因。我喜欢苏圃路的幽静、湿润和咖啡店的浪漫、温馨、雅致。苏圃路的边上是一座公园,宽阔的湖面上,那座垂柳轻漾老树婆娑的小洲就是这座城市有名的百花洲。每到夜晚,绿色的灯光就会铺设在公园里的湖水并充盈每一片碧叶。苏圃路上的XX咖啡店,就像一位穿着晚装的湖滨散步的美丽小妇人——去咖啡店喝咖啡,感觉就像是和那位虚拟的美人幽会。而它里面的装饰有了假日的情致:不算明亮有些隐秘暧昧的灯光。随意点缀的热带植物,玻璃墙上的人工水帘,咖啡色的座椅、沙发,有几分慵懒的钢琴声(它就像是弹琴的人弹奏时怀里抱了一只猫),甚至屋顶的装饰亦有音乐的韵律感——白色吊顶间的空白是游动的弧线。我对这样一个咖啡店情有独钟,它适合友谊和爱情,感伤与回忆,文学和艺术,这些与心灵有关的事物——虽然,在这个物质时代,文学和艺术,已经无可阻遏地走向了边缘地带。 我,还有J和D——两个同我一样不合时宜耽于做梦的人,经常到XX咖啡店去。J是一家青年杂志的编辑,喜欢留板寸短发,蓄络腮胡须(一脸浓密胡须甚至比头发要长),穿牛仔装,一副放荡不羁的德性;而D在一家艺术单位工作,相貌斯文,脸色白皙,头发天然卷曲,带细框眼镜。由于工作的缘故,他的全身散发出一种浓郁的书卷气。因为写作,我们在这座省城赢得了骑士的雅号——而至今,这一雅号,除了让我们多少有些沾沾自喜,并没有带来更多。 通常我们在晚饭后踱步走进咖啡店,在贴着与咖啡有关的碳笔画的墙边那张可供四人团坐的桌子边坐下。因为每次都来得早,这张咖啡桌,几乎为我们专有。墙上的碳笔画,内容是关于咖啡的起源:一个遥远时代的异国农场上,几只羊和一个已面目模糊的农户(画作的陈旧好像一张濒临失传的羊皮手稿)。画上还有一行美术字:误食咖啡树叶上蹿下跳的羊群和兴奋不已的卡尔地。——咖啡桌上,我们已熟练地搅动着咖啡。在咖啡的蒸腾的热气里,在慵懒的钢琴声中,交谈,又一次开始了。 我们谈论青春和爱情,回忆冥冥中的偶遇、交臂错过的情缘,追问灵魂的去向和生命终极的意义。更多的时候,我们谈论文学。文学是什么?在这个物质无敌的时代里,在这个狂妄得要把一切都变成消费品的时代里,文学只是许多人的精神调味品。就像手中的咖啡,它与身体的饥饿无关。文学的命运使我们成为没落的贵族,仿佛前朝英雄的遗孀,在苦涩的岁月里抱守冰雪贞节。 然而,在这个电灯泡和太阳争辉的时代——拒绝鲜花欢呼塑料盆景的时代,我们仍然怀抱虚妄的理想,内心蓄满别人看来可笑的激情,热衷于在纸上推敲文字的节奏,追寻文学的意义,坚定不移地扞卫文学的尊严。在那张四座的咖啡桌上,我们一次次激动不已地描画着去占据许多已难以维系的文学刊物的版面,握着手中的笔,幻想自己是浪迹天涯的剑客,去追赶虚拟的仇家,约会经典古籍中的美人,或者像那位同样有着骑士称号的堂吉诃德,高举生锈的长矛,冲向旋转的风车——文学就像我们手中的咖啡,而我们是墙上的碳笔画里误食了咖啡树叶的上蹿下跳的羊群,或是巴尔扎克灌满咖啡的肚子,已是中毒很深。在咖啡店,我们契阔交谈,不免声音高亢,让邻座多有不解。而有时候,我们相顾无言,唯啜饮咖啡的声音响亮,一首《你是谁,为了谁》的歌曲,在钢琴师慵懒的手指下,竟如同哀伤低语的挽歌。你是谁?如此尖锐的问题,竟变得缱绻、温情。你是谁?在音乐的发问中,我们蓦然惊醒却又茫然无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