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鸦(2)
时间:2023-07-15 作者:曹文轩 点击:次
最值得看的是它的那对翅膀。乌鸦之所以飞得那样好,似乎与它的长翅有关。它的翅膀与它的身体相比,是超比例的。有时,它立在地上,也会将双翅展开,这时你可得到静观。那翅黑而优雅,你就会觉得古代白话小说中形容一个女子的漂亮,说眉毛黑如鸦翅,长入鬓角,实在是一个很传神的形容。 东京的乌鸦,顽强地逼迫着我改变着对它们的看法。我发现在从前几十年的时间中,我对乌鸦的观察实在是极其草率和不负责任的。 乌鸦竟然还是一种淘气、顽皮的鸟。井之头公园的一些大树下放了一些自行车。这些车大多是被遗弃的。乌鸦们常落在车座上,它们歪着头看看那车座之后,就开始用喙去啄那车座,直啄得那车座都翻出里面的海绵座垫,发现里面并无什么其他内容之后,它们又去啄还未啄过的车座,乐此不疲。有些车,只是在这儿临时放一放,也被啄开了。主人来了,一见此情景,就会骂它们一句:“八格牙路!”它们就叫着暂且飞开去,但过不了一会儿,又可能再飞回来做未尽的事业。人们似乎并不记住这里有群乌鸦会啄车座,依然还是把自行车不住地停放在这里。它们还经常把一些东西叼到天上去。我几次看见它们把人扔下的空啤酒易拉罐叼住,飞到枝头或人家屋顶上去,然后在那儿摆弄易拉罐,仿佛要仔细看一看是否还剩下几滴酒好喝。一只乌鸦不知从何处叼得一块白绸,在井之头的上空悠悠飞过,那白绸张开来,引得地上的人无不仰头去看。一天,我从东大讲课回来,正走在路上,偶然抬头一看,只见一只绝黑的乌鸦叼了一只鲜亮如红宝石一般的西红柿在蓝天下飞着。这回,这只乌鸦倒有点表演的心思,在天上长久地飞,竟一时不肯落下。那真是一幅颜色搭配得绝好的画。后来,它终于飞到公园的林子里去了,那一刻,你就觉得天地间毁灭了一道风景。 到了春天,我还发现乌鸦竟是属于那种情感很投入的鸟。这时节,是它们恋爱的季节。这段时间里,井之头一带的乌鸦完全失去了往常很绅士的样子,在枝头飞来飞去,鼓噪成一片。它们似乎完全陷入了痴迷与疯狂,不分白天黑夜地在林子间飞翔与追逐,不吃也不喝。那天,我坐在井之头公园的长椅上打量它们,发现它们一只只皆瘦弱下来,瘦弱得几乎只剩下一对翅膀。那焦渴而无望的目光,简直使人感到震惊。有时,它们之间会发生激烈的冲突,直弄得空中黑羽纷纷。有一只乌鸦竟然疲惫地从枝头跌落了下来。它在昏迷中晃动着站起来,又振翅飞向枝头。那副心力交瘁的样子,让人无端地在心里涌出一番同情。 几乎是整整一个春季,它们就这样失魂落魄地燃烧着生命,直到夏季来临,树木苍绿之时,它们才在浓荫中渐渐平静下来。 当然乌鸦也有可气的一面。对我个人来说,它的不知疲倦的叫唤,使我常不能保持一份写作的宁静。居室不远处有根电线杆,有一只乌鸦居然能持之以恒地从早直叫到晚。我想找根竹竿到外面去轰赶它们,又怕我的日本人邻居见了说中国人待乌鸦态度不好,犹豫再三,还是放弃了轰赶。有好几次思路被打断,怎么也接不上去,脑子里一片空白,我竟无聊地去细听起这前前后后的鸦声来。我发现,乌鸦的叫声绝非一种:有发“哇”的、有发“啊”的,那根电线杆顶上的一只,竟然发“呜——啊,呜——啊”。来了一位日本朋友,我问她:“你听得懂鸦语吗?”她笑了:“我听不懂,你听得懂?”我也笑了:“我也听不懂,它们讲的是日语。”日本朋友大笑。 东京井之头的乌鸦耽误了我不少文字,这也是事实。 从日本人的角度来看,由于他们对乌鸦的一味放纵,鸦群无限扩张,也给他们带来了一些麻烦。光乌鸦啄破垃圾袋或到垃圾桶里乱找乱翻这一条,就使他们很伤脑筋。这些乌鸦一清早从林子里飞出去觅食,并不往郊外飞,只是在城市的上空转,见哪条巷里无人就落下来,将那些待收的垃圾袋三下两下就啄开,结果将垃圾弄得满地皆是。对此,日本的电视台常组织专门的却带有几分喜剧性的讨论:如何对付乌鸦?日本人善动脑筋,对付的办法无奇不有。电视里曾作过表演,开始颇有成效,但乌鸦很鬼,一种方法往往试过几次之后,就被它识破,并恶作剧地嘲弄那个方法,使人觉得十分可笑。 日本的乌鸦,似乎有城乡两拨,城里有城里的乌鸦,乡下有乡下的乌鸦。城里的乌鸦啄垃圾袋,乡下的乌鸦则偷吃农人的果实。电视里很完整地放映过一段乌鸦偷吃果实、农人想法阻止乌鸦还是卷土重来的过程:那乌鸦群如同一支巨大的空降部队,从空中突然降到一块葡萄园来,将那葡萄一粒一粒地啄掉了。一个上了岁数的农人敲响盆子,将它们轰起,但农人刚一离开,它们又重新来了。农人没法,只好坚守在葡萄园里。但这也不是长久之计,于是农人固定穿一件棕色的衣服,以便给乌鸦输入一个信号:那农人穿了一件棕色的衣服,穿棕色衣服的是农人。农人假装睡着了,等乌鸦一来,又突然起身,这又给了乌鸦一个信号:我只是躺一躺,并未睡着。这样试了几下,农人见有了效果,便来了个金蝉脱壳之计,将身上的衣服剥下裹住一个稻草人,让它躺在葡萄园里,自己回家了。但那些乌鸦智商颇高,高得能识破人的诡计。它们先是在空中不停地飞,不停地叫,然后试探着往下落,往“农人”脸上屙一泡屎,刚要落下,又突然起飞,这样反反复复地做过之后,便在心里认准了:真人是没有这番好耐心的,就哗啦啦落下,把葡萄架搞得直晃悠。吃饱了,它们竟不立即飞去,在葡萄架上歇到夕阳西下,方才飞去。第二天,那老农人望着那个不剩几粒葡萄的葡萄园,一脸悲哀,都快哭了。后来,他抓来一支猎枪,然而,他最终也没有向鸦群开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