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枫轩 > 雨枫书屋 > 经典散文 >

玄宗的背影(3)



    终于,渔阳鼙鼓,由远及近,传入玄宗的耳际。长生殿的甜言蜜语不曾散去,他还没来得及分辨清楚那激越的鼓点,烽烟已经罩笼了他深宫中的紫气,一场浩劫,开始了。

    昨天还是朝舞暮歌,今天便是仓皇辞庙;昨天还是锦衣玉膳,今天已是饥不择食;昨天还是美女盈怀,今天却是垂泪对宫娥;昨天的心头肉,便是今天的夺命鬼;昨天的温柔乡,已成今天的爱情冢。

    仿佛一切,都是在瞬间发生的。

    这样一个无所不能的皇帝,仍然保不住天下太平。好端端的一统江山,一下子变得不可收拾。

    钢铁一般的唐玄宗,怎么一下子变得这般无奈?

    问题出在哪里?

    答案似乎很多。比如杨氏家族的专权,比如宠臣安禄山的叛逆。还有人说,当大唐皇帝志得意满之时,唐朝的各种社会矛盾早就在潜滋暗长了。可是,对于一个开张圣听、明察秋毫的君主来说,对于当初那个弄群臣于股掌的李隆基来说,这些本不该构成威胁。

    莫非真的如《红楼梦》十三回秦可卿托梦王熙凤时所说的:“‘月满则亏,水满则溢’……荣辱自古周而复始,岂人力能可保常的……”盛极而衰,难道真是人世间不可逆转的规律?

    在当时许多人看来,玄宗不可逆转之事,就真的不可逆转了。

    问题正是出在玄宗的个人威信之上。

    屡试不爽的政治经验,使得玄宗由自信变得自负,头脑反而由周密变得简单。他过于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了,甚至忘记了自然规律已经使他五官的功能打了折扣。关于安禄山,张九龄早就向玄宗敲过警钟:安禄山心有逆意。高力士含蓄地说:北兵强悍,恐成祸患。太子李亨亦主张,趁早将安禄山除去。

    玄宗若“民主”一些,像早年初涉政坛时那样果敢坚决,安禄山肯定是不等成气候便身首异处了。宁可错杀一千,绝不放过一个,这是封建时代政治角逐中的铁律,经过了血与火的洗礼的玄宗,更是不该手软。可是这次,他并没有按人们希望的行事,他太相信自己的判断,并扬言再有谈论“禄儿”者,交安禄山本人处置,弄得大家噤若寒蝉。

    结果,养虎终于成患,安禄山利刃所指,江山变色,叛军所到之处,守军降旗尽举,河北二十四郡,竟无一忠臣。这时,玄宗才傻了眼,垂手顿足,悔之晚矣。

    我们应该记住那个泰极否来,由盛及衰的转折年月:天宝十四年(公元755年)十一月。那是秋收之后的寂静日子,农民吼着秦腔,对已经逼近的灭顶之灾漠然无知,他们正在关中西部冷凝的阳光下,盘算着该怎样打发即将来临的平常的冬日。

    这时“明君”已经不知不觉地走到了他的反面。其实,明智与昏聩,雄健与软弱,并非总是泾渭分明,一成不变,有时甚至只是一步之遥。这种反差,在玄宗身上体现得过于明显,所以最具有典型意义。他在自己有限的一生里达到了为政者的正负两极,着实不多见。政治危机呼唤明君,明君带来开明盛世,开明盛世造就昏聩君主,似乎已成封建时代颠扑不破的铁律。有趣的是这样一个往往需要几代人方能完成的过程,在唐玄宗有限的政治生涯里迅速完成了。当历史的轨迹从唐玄宗这个坐标点上穿过的同时,也迅速地由光明的一极走到黑暗的另一极。仿佛是恶作剧,今天的李隆基已经走到昨天李隆基的反面,断送清明政治的,正是明君自己。事物的两面性,有时令人觉得可喜,有时令人觉得可悲。

    明灿的灯火令人精神振奋,而韶华消逝,星辰暗弱的过程,却令人黯然神伤。

    只有感叹,别无选择。

    对于那个时代的人们来说,如果说建立乌托邦是不可能实现的终极理想,那么明君统治便是改善生存状态的切实可行的途径。明君在中国历史进程中所起的作用是显而易见的,他稀释了历史发展的进程,把一个本该相对简单的过程拖延得很长很长。对于一个垂垂老矣的绝症患者来说,暂时的止痛药或者一而再再而三的拖延,也许是仁道,也许是磨难,因为它增加了他经受痛苦煎熬的时段,让他早日死去也许是对他的关照。明君把封建社会的潜力与魅力开发到了极致,同时也把封建社会的黑暗,拓展到了无穷。


作品集
相关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