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子是不该磨粉的(2)
时间:2023-07-14 作者:筱敏 点击:次
一切哲学都是关于死亡的哲学,那么,母亲是反哲学的。 还没等你从那堵黑墙底下支撑着站起,强硬的风就驱散了天际深浓的血色,把洗刷过的白云放送过来,轻曼地遮蔽了天空。谁会相信,这片明媚的天空之下,曾经发生过一些什么呢? 甚至连你捶打过也抚摩过无数遍的那堵黑墙,也悄然隐匿了。 你还张望他常走的那条泥路,现在足旁的孩子在嬉戏了,生活理所当然属于他们,他们甚至不知道,这泥路曾经也属于另一个孩子。 几场天雨——如果没有天雨,人工造雨也是一样的——之后,谁还能从泥泞里分辨昨夜的血迹?日常生活的烦嚣劳碌是极粗砺的,甚至把弹洞也磨平了。 遗忘,这是生活安泰和幸福的必备前提。 你为儿子塑像,不是为了纪念,而是因为,你是一个不愿摆脱痛苦的母亲。 是的,你从来不曾冷漠地工作过,此时你的工作,更是日复一日地,使痛苦刻骨铭心。 当一切都在洗刷,都在弥合的时候,唯有你身上不能愈合的痛苦,是不能毁灭的证据,证明一个茁长的年轻生命曾经存在于世。你的痛苦,是儿子继续生存的唯一居所,就像他从前睡在你的怀抱里一样。在你的血泪漫灌的一小片土壤上,儿子得以继续活着,即使被磨成了粉,也仍以种子的样子继续活着。 在一个善于遗忘,而且褒扬遗忘的世界,你一次次撕开伤口,使痛苦永远鲜秾。你知道,假如连母亲的痛苦也愈合了,儿子就真的消失了,他从来就不曾存在过了,一个生命的生长和夭亡就毫无价值。 遗忘,就意味着再次杀死你的儿子,你是一个拒绝遗忘痛苦的母亲。 你的工作进展很慢。你无力地面对塑像,你被摧残太深。 你一遍一遍塑着儿子,还有谁比你更熟悉他呢?然而你总看到某个细部是模糊的,那是生死之间的屏障,你无论如何不能将它拂开。 粘土在你苍老的掌中有了体温,你茫然地摩挲着,一次再次看见一个倾覆的世界。人被巨兽追扑,撕咬,厉声惨叫,屈辱地俯卧地面,爬行。你看见死神头戴帝王的冠冕,挥舞权杖,身后是黑压压的食尸鸟,铺天盖地是嗜血的眼睛。 你看见一个母亲举起她的孩子,献出去——牺牲。 击穿儿子的枪弹一次再次击穿你,你整个儿被撕开,从肉体到心灵。 你无法对自己说,儿子是去了未来,他在那里等你。 你无法对儿子说,食尸鸟和云雀同样是上帝创造的生灵。 你知道未来是属于别人的了。而你在此间,还要代替儿子跋涉,沿一面孤绝的陡坡向上跋涉,攀登入永恒的黑暗——那是我们本来的黑暗,你已经不能冀望星辰的光明。 你说:这就是我的遗嘱了——不许碾碎要结果实的种子! 然而,人世间最悲惨的现实却是:你只能代替儿子执行你自己的遗嘱。用你垂老的身躯阻挡钢铁巨兽的碾轧,用你绝望的呼喊昭示生命的尊贵。 你抵御不住整个世界的毁灭,你感到衰竭。如果有一只手接过你的遗嘱,你必定会就此倒下去了。 然而没有。 你需要力量。你知道,唯有力量,能使你配作儿子的继承者。 你极度渴望有一只手伸过来,让你握住。然而没有。只有更多的死者和生者,等你把手伸给他们。 你就是那个提着一盏风灯,蹒跚走在荒原的母亲,寻找儿子,寻找无告的生者,寻找泯灭的死者。有一只飞蛾在后面跟随。 荒原竟是没有尽头的呵! 然而历史,所谓人类书写的历史,多少世代以来,只在鼓乐喧天的旃阶上展开。荒原是被省略的。廓大得令人心惊的荒原,那些草一样被烧尽,又草一样残缺地长起的人们,那些无声的死者与生者,是被省略掉的。 历史的遗漏总暗合着恐惧,暗合着淡忘,暗合着钢铁巨兽碾过的辙痕。 你以一盏飘摇的风灯走在荒原之上,倾听整个荒原的哭泣。 假使生命只是夜间的灯火,点燃起来又被吹灭,荒原也还是在瞬间之间被照亮过的,瞬间的照亮让人们看见亘古的苦难和哀恸。 母亲唯是点灯的人。 死亡的背后不会一无所有。 你以你的一生反抗遗忘。如同反抗死亡一样,如同反抗强权一样,——反抗遗忘。 荒草茫茫。你衰老了。 珂勒惠支!你说:每当我要创作一个妇女人的形象时,在我脑际浮现的始终是一个看到世界苦难的女人。她凝视着世界,缄默不语。 (原载1999年第2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