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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能想的父亲(3)



    只有一次,我和父亲之间的距离有所拉近。他再犯脑溢血,在医院经过月余的治疗,已经无碍,遂要回家。大夫不持意见,认为回家也可以康复。我要他继续住在医院,因为这里毕竟安全,但父亲却不想。我笑着问:“你回家行不行?让我看一看你能不能起床?”他保证着说:“行。”就用一只没有疾症之手狠拽床背以起身。我又笑着问:“腿行不行?能不能走?”他便穿上鞋,端坐床边,运了运气,抬起左脚使劲踏下去,又抬起右脚使劲踏下去,显示有力能走。我不禁笑出了声,又顷感老人的可怜,就答应他回家。离开医院一月之余,他便倒下了。数月之后,褥疮遂现。

    我抱怨过父亲几次,是为我的弟弟。顶替他的工作,我考上了大学,不需要了,我姐姐已经出嫁,也不必给她了。由父亲决定,我的妹妹接班,入职3507工厂。弟弟当年才是初中生,他应该还有自己的前途,不料他竟以独守农村而抑郁,终于损毁命运,得了精神病,一再赶父亲和母亲离开我家。筑两层楼,也是要结束老人流离失所的生活,以让他们安居于少陵原上。在租借的房子里,我尝抱怨父亲没有周密考虑顶替一举潜藏的得失,甚至忽略了我的弟弟。父亲不承认自己有错,固执地认为是我弟弟懒。反复治疗,弟弟的病不得根除,反之越来越狂躁,或夜以继日地昏睡。这时候,父亲才察觉了问题的麻烦,遂半靠在床背上,一根烟接一根烟地吸着,直到烟头塞满了烟灰盒。现在,我经常想起父亲半倚在床背上的一副沮丧和颓废的样子。当此之际,我没有一次不心如刀绞,泪水横飞,悔恨自己为什么要抱怨父亲,抱怨又有什么用,抱怨难道不是让父亲增加他的不幸吗?

    我29岁那年,由于有事,久未回家,父亲非常焦虑并担忧,又不敢往单位去找我,以直面他儿子可能会冒着的风雨。多年以后他告诉我:“那些日子,我每天都在你单位门口溜达,或坐在附近的台阶上。我偷偷地,想从远处看见你。只要我看见了你,就知道你平安着。当然,万一发生了什么,我也想得通,因为你不是为自己。我就当你是进秦岭背柴去了。我和你母亲也会为你养大孩子的。”我哭了,不过我很快就咽下了泪水。然而只要想起父亲这样的一番经历,我便浑身颤抖,泪水濛目。父亲平凡,但他却深明大义。我敬他。

    不能想父亲,是我不愿意哭。然而自父亲逝世以后,我处处会想起他。在书房里,在校园里,经少陵原,过韦曲镇,在朱雀路上看见一个手足有碍的老人,有时候看到树摇叶翻,看到一只燕子在蓝天下滑翔,看到夜空的星星,我都会想起父亲。父亲是走了,但他却时时刻刻出现在我的身前,身后,身左,身右,完全在相挽之间。想到父亲,我就泪水夺眶,以哭之不成,遂酸哽而使之倒灌胃里,从而给口腔一次又一次地留下苦涩。

    我偶尔会闪念往终南山去,就是父亲所想象的我背柴的那个地方,深入幽谷,隐匿丛林之中,只有风鸣水响,禽言兽语。身处此境,我将放声哭一场,哭我的父亲,哭出我的五脏六腑,哭净行世之艰和为人之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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