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梦见的那个人(2)
时间:2023-07-01 作者:沈俊峰 点击:次
老杨头没有读过什么书,是靠学徒走出来的。他有时候去我家,就是让我父亲帮他代写家书。他笑称我父亲是“知识分子”。虽然那时候知识分子还是“臭老九”,在社会上并不吃香,但是“知识分子”这四个字从他嘴里说出来,却分明是羡慕、赞赏的意思。 老杨头是个锻工。原先我不懂,不知道锻工是干什么的,后来,去他的车间看了,才知道,锻工其实就是“打铁的”,和街上那些叮叮当当打铁的一样,只不过,老杨头打铁不用自己挥锤砸,锤是电动的,一按电钮,电锤就啪啪地往下落,劲头可大可小,铁锤可快可慢。老杨头用大铁钳固定着烧红的铁,在巨大的铁墩上翻转。看着那些烧红的铁在铁锤下像揉面一样容易,我跃跃欲试。但是,他始终不让我动手。对“安全第一”的要求,他丝毫不马虎。 因为老杨头是锻工,我家里用的勺子、锅铲、菜刀,种菜用的锄头、锹、镐,劈柴用的斧,砍柴割草用的刀、镰,等等,凡是能锻打的,都是他的杰作。他用那些边角废料,帮了我家大忙。不仅如此,许多家境不富裕的人家都有老杨头的这些“手艺”。 大多数的星期天,老杨头不是帮这家买煤球,就是帮那家盖厨房,谁家有重活、难活,谁家有困难,就会请他去。在我的印象中,他是有叫必到,总是笑呵呵的,一副任劳任怨的样子。有一次,我家要盖厨房,父亲请老杨头帮忙上山割八茅草,我也跟他们一起去了。山上有一种带有锯齿的长叶子草,据说鲁班发明锯子就是被这草割破了手。我们拉着板车,走了十几里山路,才到达一个叫小干涧的地方。那个山坡上,长满了八茅草。我们中午吃了自带的干粮,夕阳落下时,就往回赶。走着走着,天就黑了,又累又饿,板车越来越沉重。到家时,已经是半夜时分了。老杨头吃了点饭回家了,第二天还得上班。盖厨房时,老杨头自然又来帮忙。是那种简易厨房,用毛竹做柱、梁、椽,墙壁用破开的毛竹编织,里外糊上黄泥,屋顶先铺上油毛毡,再盖上八茅草,用铁丝捆实在就成了。当时的条件,厂里几乎家家户户都是这样的厨房。几年之后,有外国人要去参观附近的水库,我家的厨房恰巧盖在了路边,有人认为这样的厨房有辱国家的脸面,就动员我父亲拆除。我父亲坚决不同意,据理力争。那天晚上,厂里有关领导就坐在我家做工作,一直不走,直至深夜。他们争执的声音把我从睡梦中吵醒了。 我父亲舍不得拆房子,又不得不拆,便想了一招,把厨房墙上的泥敲掉,把四角墙边的几个柱子挖露出底,然后,在正屋旁边靠墙头的一处空地上,按厨房的原大尽寸,挖了埋房柱的深坑。父亲做完这些,便买了几包烟,找了附近正在干活的十几个山民来帮忙。那天我恰巧放学回家,见识了那个宏大的场面。众人一齐用力,硬是抬起了厨房,然后,步步移动,将厨房移位到了墙头的新位置。这样,外国人坐在小汽车上一闪而过,就看不到这间给国家丢脸的草棚了。 这间房子来之不易,命运多舛,所以,我一直记得它的模样。想想真是艰苦,军工厂的人就是住这样的房子,撑起了国家的脊梁。历史大概不会忘记。 那几年,我喜欢上了舞刀弄棒,想当英雄,非常渴望老杨头能给我打一把宝剑,做梦都想拥有一把剑。我把想法和他说了,他答应了。但是,我却迟迟见不到剑。见到他,我就追问,催促,他总是笑着找这借口那借口搪塞过去。终于,被我问急了,他郑重地拒绝了我。他说,你这半大小子,有了剑惹出事咋办?原来,他是担心我有了剑会惹祸。宝剑的梦彻底黄花菜了,我不甘心,便自己动手,将八号粗铁丝截成手掌那么长,然后将一头磨尖,另一头打个小孔,拴上一条红绸子,做成了飞镖。没有剑,我练飞镖,天天对着门前的那棵大梧桐树,将飞镖甩出去。一段时间后,由近及远,十几步之外我也能将飞镖扎进树里。梧桐树被我“练”得千孔百疮,我却乐此不疲,非常专注。有一次,老杨头来我家,我特意表演给他看,以示对他不给我铸剑的抗议。由飞镖我又爱上了弹弓,漫山遍野去找合适的树杈子,做了好几把弹弓,天天大清早打麻雀。那些站在树梢歌唱的麻雀,常常被我击中脑袋,一头栽下来。摸摸脑袋,骨头都是碎的。现在想想,真是罪过,但是那个时候,能给老师剃阴阳头的年代,打死几只小鸟,又何足挂齿呢?后来,一个同学弄来一把气枪,我如虎添翼,兴致更高,常常拎着一串麻雀回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