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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生如借(3)



    咸味也是独一味。每年,没少从婆婆家拿回各色咸货,计有香肠、咸肉、咸鸭、咸鹅,咸鱼等。一天略吃一点,一年就过去了。转头第二年冬天,再去搬回。

    婆婆身体大不如前了。最怀念她老人家曾经做的一道小菜。青皮萝卜买回,切成细条状,暴晒至干,后以五香大料粉拌之,入坛腌制。回味时,拿出,切丁,开水泡几小时,佐以生抽、麻油,入嘴,迸脆麻香。

    婆婆好几年没力气做这道小菜了。

    天晴,看见别家晒出青皮萝卜,闻着那股辣腥味,怅惘不已。

    而今,正值仲冬,气温骤降至零下,家家腌制腊货的好当口。我已经从各家阳台上看出端倪——那些琳琅的暗红色系的香肠、咸肉纷纷被晒出来,薄暮时分,透着残阳的余晖,像一个个抒情的动词,也是不停歇的火焰,让观看的人心头一暖。生活是什么呢?生活无非一碗饭。饭上铺着一块咸肉,年深日久的浓香。那些热爱腌制腊货的人家,纷纷把自己投入到冰冷的冬季,独自温暖,咸鸭咸鹅身上布满盐霜,白漆漆的,好像一个人把自己的身体全部浸泡在雪里,一日日地照着阳光,所有的水分被沥干,最后成了一根板柴,划一根火柴,简直可以着火的干,收回家,一层一层码在坛子里,日后慢慢享用。

    我从不做这些咸东西,但一直喜欢观看,也格外喜爱闻一闻这些腊货发出的咸香。

    所有咸货中,数咸鸭胗的味道,为上乘,那份香是形容不出来的,唯有鼻腔独享,至尊至醇的香,可以连接到遥远的香,没有回头路的香,吃下就忘不了的香,自今年尾延续到来年头的香。小咸鱼适合蒸来吃,置于米饭上,大米的香与咸鱼的香汇合,就把味蕾的滋味抬升了几个档次,小咸鱼是非常有格的鱼,它的刺经过千锤百炼终于软下来,适当咀嚼几下,一点也不卡喉,合着米饭一起入了胃囊。

    我们的祖先很早就知道,冬天一定要吃腊货的,不然,冬天过得不是滋味。

    五

    合肥十年,也不过弹指一挥间。最显著的变化,身体大不如前了,仿佛提前进入到暮年。晚餐喜爱喝粥,再吃半个馒头,临睡半杯奶,慢慢入睡,而深夜爬起疯狂书写的日子终究成了往事,不值重提。

    人是勉强不来身体的,无论你具备多强的韧性多严密的自制力,都会在身体面前败下阵来。这是最令人寒心的事情。人总归会在一种自然规律主动认输,然后学着接受它,与它更好地共处。

    就是这样,别无他法。

    家里存有许多年前老牌的《读书》《万象》《书城》……偶尔,打开柜子,这些属于一个人的时代秘密,无比怅惘地不见天日。而今,身处无纸化的互联网时代,有些微的不适应感,有时必须硬起头皮迎难而上,企图与这个火热的时代接轨,可总是力不从心——我热爱写信,热爱慢慢地抵达,热爱一些古老的早已被淘汰的生活方式……它们都不在了,留下我一人独自活在当下。

    单位里大多穿梭着80后、90后,比起他们的朝气蓬勃,我这个70后,真的老了,并非体现在身体表征上的衰老,而是观念上的滞后感,最突出的弱点——不大肯接触新事物并融入进去。有一回出差,一大桌人兴致勃勃相互摇微信确认对方,只有我一人没有这个玩意儿。最暮气的是我无动于衷,而不是奋起直追赶快加入到自媒体的潮流。

    感觉这个东西,不能让我依靠它,也没兴趣。当初的微博,还是同事帮忙注册的,主要是作者们纷纷抛弃了博客,一时找不着约稿途径。同事说,你必须注册一个微博,才能给他们发私信约稿。被逼无奈,为了工作,只有紧跟这个时代的洪流,注册微博。

    这些都是无关紧要的。一日日,洗脸照镜子,无比慌张,更不愿面对,简直吃惊:怎能如此衰老?精神上,一直拒绝与镜子里面的那个苍老的自己相认,和解——

    十年风霜全部印刻在脸上,双眼不再明亮,原先饱满紧绷的皮肤,终究抗不过地心引力,全部缴械松垮……望着如此老相,说难过都是勉强。这种感觉无以为人道,默然咽下。

    衰老是一记记耳光,打得人猝不及防,而岁月啊,光阴啊,依然缓缓如河,它们没有年纪,一生中都是青春扑面。

    经不住自问:我的衰老可配得起成长?衰老是线性结构,成长是螺旋形的。前者一扯即端,后者需要付出心力。一个人无论身处何种年龄段,都不能放弃求知欲,只有这种欲望的不断推动,他才不至于彻底放弃自己。

    在合肥的日夜里,我逐渐衰老,带着一颗始终热烈的心,活在当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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