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费家营

2015民生散文选本(全文在线阅读) > 费家营

    雷达

    一

    朋友带我游览位于兰州安宁区的“黄河湿地公园”,说这是一处新建的生态景观,很值得一看。果然,在离黄河主流不远的河滩上,在逶迤曲折的栈桥边,细柳生姿,芦苇临风,散布着一窝窝明亮的水洼,别有一番风情。以前从未听说过有什么“湿地”,现在忽然就有了“湿地公园”,我惊叹兰州的变化之巨。不过,不知为什么,总觉得这里的一草一石似曾相识。当走到一个最大的鹅卵石水坑前,旧景重现,我像被雷电击中一般,呆立无语。我惊恐地想,这总不会是1958年大跃进时,我们曾洒下无数汗水,几乎累死,连走路都要睡着或栽倒的那一块地方吧?很不幸,根据对地理方位的反复核对,正是那块地方。至今还没有任何人道破过它的秘密,更没人想到过它其实是1958年“大跃进”一个遗迹的巧妙利用。于是,“劈北山,挖鱼池,大炼钢铁”的震耳的口号声顿时在我耳边炸响。昨天并不古老。

    1957年夏天,我十四岁,初中毕业,中考再次失利,仍未考上心仪的学校,铩羽而归。经第二次考试考入兰州工农速成中学高中部。这所学校在兰州西郊费家营,主要培训工农干部,自1955年才开始招收普通高中班。我上高中的三年,正好经历了我们国家“反右”“大跃进”“人民公社”“反右倾”几大运动。

    费家营对那时的兰州来说,相当边缘,再往西就是临界的沙井驿砖瓦场了。费家营原为左宗棠的皋兰72营之一,是驻扎大兵的地方。1957年夏季的一天,我来费家营工农速中报到。新生对于新的学校永远充满好奇,我一拿到通知书,立刻就来了,想看看命运带我走向何方。路着实不近,那时公共汽车只能通到十里店,且为沙石路面,扬尘数丈,回看久久不散。剩下还有十多里路,全靠步行。学校在一个叫刘家堡子的地方。

    盛夏的正午,沿河滩抄近道走,多是菜地、瓜地,河汊里微波翻涌,河岸上柳丝轻摇,云雀儿鸣啭着一低一昂,在远方荒山的衬托下,阳光更显明丽,周围更显静谧,好似进入了世外桃源。沿途也碰见几拨嬉笑的男女,也是去看新校的,后来证明是我的同班同学。我至今记得某女生滑下坡时咯咯笑着的样子。一路走得渴极,在校门口的瓜摊上,因不零卖,我买了一个整瓜,价钱便宜到不敢相信。杀瓜时,发出“沙”的一丝长声,接着咔嚓一声,豁然而裂,红瓤顿现,吃起来甜得蜇嘴,“沙”得爽口。这就是兰州河滩著名的“旱砂”,现在已难觅到。进校门一看,更出意外,简直相当于一个大学的规模。培训工农干部的地方,自然宽绰。学校招待我们吃了一顿中饭,好敞亮的食堂,饭是蛋炒饭,油大,葱花儿喷香,再配上一碗酸辣汤,那口感至今犹在舌尖。来时的低迷一扫而光,心想,虽然比不上成绩好的同学考在市里,但这里设施好,饭好,操场大,生活上实惠啊。

    就这样,我踏进了工农速中高中班。班上都是市内各校的落榜生,经二次考试进来的,情绪不免低落,但大家相视一笑,又有一种潜在的惺惺相惜感。男女生年龄都偏大,大很多,我是全班年龄最小的。这些同学可能平时学习不好,多有早恋经历,后来证明果然。没多久,就出现了半公开的“出双入对”场景,除了我这种少不更事的“尕娃”,还有山里来的实在太土的“洋芋蛋”们,不少人都迅速找到了各自的“归属”。当然,不等毕业又“各自飞”了,中学生的恋爱像一场雷阵雨,来得快去得也疾。在20世纪50年代中期,我相信,这里应该是兰州甚至全国恋爱风最为盛行的唯一高中了。我一点都没有夸张。

    所有学生都住校,也不可能不住校。入校头一天晚自习,是旁听斗争“右派分子”的会。时在九月初,“反右”已近尾声。斗争对象是一位“数学权威”,尖子教师,人已显老。让他自己承认,他为了显示他的学问大,经常自己拔头发,以使前额变得光亮可鉴。人们逼他现场拔一根,他就真的拔了一二根。他在台上作践自己,尽量把自己小丑化,逗得批判者们冷笑,接着骂出更难听的话。他的罪行似乎还有攻击统购统销政策之类。他表现得够卖力,但我发现他的眼圈儿红红的,人也瘦得脱了形。他的自我丑化并没起什么作用,听说还是作为极右分子发配走了。我上高中的头一天即见识了如此怪诞的场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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