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家营(2)
时间:2023-06-25 作者:雷达 点击:次
这学校不时发生毛骨悚然的事。也是入学刚一周,一天下午我们正在操场上,忽然全班紧急集合。进得教室,发现有几个穿蓝制服马裤的警察严肃地站在前面,老师们也紧绷着脸来回清点人数,验看着每一个进来的人,气氛到了让人窒息的程度。有人轻声说,要抓人了。抓谁,不知道,很神秘。不可思议的是,我竟疑心我会不会就是那个要抓的人。恐惧的念头飞过大脑,我迅速反省自己干过什么犯罪的事没有。这时只听一声断喝:把某某某押上来!这一刻在场的人全都脸色煞白,而我竟有一种莫名的解脱感。快60年过去了,我至今仍清楚记得这位同学的名字,但我不愿说出来。他被当众戴上手铐,宣布说,他长期盗窃,是一个惯犯,立即逮捕法办。他的脸色并不苍白,临上吉普车前,似乎还看了我一眼。这一眼有何意味呢,我不由打了个寒战。他是个沉默阴鸷的家伙,开学的一周,我和他还说过几次话。我至今不明白,公安局也罢,学校也罢,要抓谁就抓吧,何必要在开学初,布置这么一场杀一儆百的大戏呢?所有同学的心理感受都是惊恐,紧张和不安,都被吓着了。难道这就是校方希望收到的效果吗?后来才知,这个学校培养在职工农干部,最讲突出政治,阶级斗争意识特别强,我们这些单纯幼稚的中学生,连带着也享受到了“同等待遇”。 校长叫赵奋生,微胖,矮个,黑黑的,很结实,面色刚毅,据说是延安来的老革命。他每次讲话,必先大喊一声“同志们”,但这三个字经他的陕北口音一拐弯就变成了“秃子们”。但我们并不觉好笑,反而更觉庄严。那时凡操陕北口音的,都给人一种资格老,天生就是革命家的感觉。早晨他有时出现在操场上,和谁都不说话,在吊环上翻两个跟头,动作颇为麻利。他走后,我在他握过的吊环上也比试了二下,目注着他并不伟岸的背影消失。他在当时应该说是非常“左”的,所有的运动都搞得如火如荼,成为兰州教育界的红人,名人。但奇怪的是,我遍搜兰州教育档案,竟找不到一条赵奋生的条目;关于兰州工农速中这样规模可观的学校,居然也没什么历史资料留下,它似乎完全消失在历史的烟海中了。但我要坚持说,这所学校在那些年头的表现,绝对是超常的,无论在甘肃还是在全国应该都是极其典型的,它的种种激烈的运动形态,已达于极致。历史不该遗忘它的存在。 二 1957年下半年到1958年上半年是我的高中第一年,相对还算正常。工农速中跟普通中学不同,它的生源来自甘肃各地具有高小以上文化程度的干部,他们在校期间的费用全由政府供给。我们高中班只是学校的一小部分。这学校也是藏龙卧虎,因种种原因到此的老教师不少,学问深湛者大有人在。有位张老师,讲“孔雀东南飞”是一绝,被传得很神。张的年事已高,榆中人,长得像粗糙的山汉,其口音给人一种土里土气没什么学问的感觉。我起先也颇不以为然。但听着听着,如坠幻境,神魂飘荡,被张老师沉郁顿挫的声音牵着走,完全融入了焦仲卿和刘兰芝的故事,讲到“举身赴清池”“自挂东南枝”时,被彻底征服了。全班同学包括我,没有一个人不是含着眼泪。现在想来,张老师是吃透了长诗的悲剧精神,在诗句关联处找到了贯通的气韵,善于抓住典型细节尽情渲染,延伸发挥,造就出一种特有的情感磁场。我相信,讲这一课,全国怕是没有一个人能敌过他。 也是在这里,我遇上了我的恩师朱世豪。他的名字与大翻译家朱生豪仅一字之差。他个子细高,清瘦飘逸,讲课不疾不徐,面色不忧不喜,很是澹定。他当时顶多也就二十七八岁吧,我却觉得他很深沉,年纪很大。我在多年后喜欢把他与“吟而成癖”的“长爪郎”李贺联系在一起。李贺是河南人,他也是河南人,我想象李贺大致就是他那样子吧。他毕业于甘肃师范大学中文系,一毕业就分配到我们学校管我们班,既教课又当班主任。他欣赏我的作文,经常把我的作文作为范文贴在教室后墙上,有时还当众让我站起来自己朗读一遍。我因性格率直,说话楞,不大受人待见,常自卑。朱老师却视而不见,藏而不露,对我青眼相看,使我很感激。那时我有一套墨绿封面的鲁迅选集,共四本,是表哥送的,我课间休息时拿出一本来装模作样地读杂文,有点炫耀。朱老师看见了,弯下身说,你这年龄读鲁迅杂文还不宜领会,还是先读《朝花夕拾》吧,再读小说,再回头读杂文,最后读《野草》。第二天他果然带了鲁迅的散文要借给我。我说我有了。现在我动不动劝人读《朝花夕拾》,就是从他那儿趸来的。那时人的口头禅是“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我母亲就坚持让我将来考铁道学院;而朱老师却支持我考文科,即第三类高校。他是我人生路上重要的引路人之一。1962年,我已上大二了,有天一帮人闲聊,有一人说,原先工农速中的朱世豪死了,死在去河南的火车上了,是心脏病突发,火车上也没个人能急救。还说他老家是乡下的,家里很穷,他早结婚有了孩子。我登时惊呆,半晌无语,难过得好些天缓不过劲儿。朱老师的影子老是在眼前飘来飘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