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家营(6)
时间:2023-06-25 作者:雷达 点击:次
第二天,继续拔萝卜,李某又走来对那女生说,你的萝卜拔出来了没有。话音未落,想笑的人们正准备笑而未笑,只见暮色中闪过了一道白光,发出了叭的一声爆响,李某捂着脸跑开了,连连说你这人不经逗,不经逗。这时有人大声说,这个“饼”(耳光)扇得好啊,扇死这驴日的。大家齐声喊,扇死这驴日的!此后多日,这位班干抬不起头来;而那位女生似变得更加抑郁。 五 那真是一个狂热的年代。浮夸,吹牛,打肿脸充胖子,成为生活的常态。说假话的人理直气壮,说真话的人反倒理亏似的。1959年下半年,我进入高三,饥饿突然来了,食堂的蛋炒饭再也没了踪影,每天是定量的虚松的几块发糕,加上清米汤。抢米汤是一场激烈的战斗,我经常冲不进去,或终于冲进去了只见空桶底儿朝天,几把黑铁勺子东倒西歪。从现在的资料看,当时甘肃已出现了许多饿死人的现象,但张仲良在庐山会议上驳斥彭德怀说:“你讲得不对!就以我们甘肃省为例,一九五七年之前,我们甘肃不产一吨钢铁,去年我们就搞出了五万吨!难道这还不是大跃进?去年我们全省粮食增产了百分之四十一,破天荒地不再从外省运进粮食!这还不是了不起的成就?”知道甘肃饿死人真相的陕西省委第一书记张德生(曾做过甘肃省委第一书记)诚恳地对张仲良说,若甘肃缺粮,陕西愿支援一些;不料张仲良梗着脖子说,若陕西缺粮,甘肃可支援一些。既颟顸又可气。这都是见诸史料的真实情况。 这时传来一个爆炸性消息:赵奋生下台了!甚至传说他已经被关进监狱,说他是“右倾”机会主义分子,历史上还是托派。这让我费解,以他的表现看,怎么会是右倾呢?他“左”得很。当然,这些是至今也未经证实的消息。总之是,赵校长突然不见了,再也没有出现,来了个大高个儿的高校长,文质彬彬。记得那时在全校大会上逮捕了一个反动学生,工农班的调干生,南方人,头发乱蓬蓬的,此人入场时已戴着手铐,却唱着走调的国际歌昂首而来,有点神经兮兮。他是因反动日记而被发现的,究竟犯何罪已不记得。大会上同时通报了一件惊人的事,一位同学因吃得太多撑死了、胀死了!起因是,他老家的哥哥来看望他,捎来一袋馍馍,他当即吃了七八个,猛喝水,接着又吃了三个,还想吃,却已身子僵直,走不了路,抬到医院,吐了几大盆,终因胃部急性大出血而亡。饥饿中的人们听了,并不同情,都说“活该”。 说起来,我的同学们都很淳朴,善良,活泼,记得晚饭后在大宿舍里,常由有文艺特长的魏万江同学用大铁锨指挥,男生们合唱秦腔《辕门斩子》,那不是唱,完全是“吼”,吼得大家好开心,都笑出了泪花。可是,后来发生的事又是多么不堪回首啊。如果说我们与城里的高中生的最大不同,那就是在我们学校的同学中也在搞疑似的“反右倾”运动,揪反动学生。整个高中时期,左中右的划分非常明显,我大约被划为“中”,相对安全。若干年后“***”中人人自危的恐怖气氛,我在高中时已提前体验到了。 我觉得,班长、团支书李福来所表现出来的政治手腕,驾驭人的能力,杀伐决断的气魄,令人震惊。不管多年来我经见了多少厉害角色,却仍然认为,很少有人能比得上李福来的气势。他长得面如重枣,鼻子大,厚唇,浓眉呈八字形,看上去与秦腔《赵氏孤儿》里的奸雄屠岸贾有点像。他的功课很差,但他是政治明星,功课好不好已无关紧要。那时候经常可以看到,在下课后的教室里,或在夏天的树荫下,或在台阶边,总有男生或女生,都是申请入团的积极分子,在向李福来“汇报思想”,而李总是手里攥着一卷什么材料,或一份待填的入团志愿书,颔首静听。班上最漂亮的女同学A,是兰州城里的娇小姐,却被他俘获,成了他的“压寨夫人”,他们的关系基本是公开化的,无人敢非议。A居然也显出类似“夫贵妻荣”式的优越和冷傲,凡人不理。但A的功课是很好的,后来考进了西部的一所名校。其实,李福来不过是甘肃乡村一个土生土长的普通青年,但在他的权威的鼎盛之时,不要说学生,就是他想把哪个老师捆起来,只要他一声令下,都能办到。 最难忘的是斗争一个姓原的同学,他也许就叫原茂生吧,河南乡村来的,白白净净,常带微笑,却与人保持距离,寡言罕语的冷。也不知他怎么得罪了李福来,李对他憎恨至极,他被作为反动学生揪了出来,隔几天就斗争一回。总是先问他,你是不是攻击人民公社了,原某说,没有。又问,你是不是说老家饿死人了,回答说,没有。最后问,你偷了多少食堂的发糕,回答还是,没有。于是有人厉声说,我今天再叫你说一个“没有”,我非把你的背锅(驼背)治平不可,接着就是扇耳光的很响亮的声音,重拳捣在胸口上的沉闷的声音,或脚猛踢在腹部引发的唉哟声。“打戒”一开,就收不住了。李福来站在人堆里不动声色,沉着脸,他是操纵者、默许者。谁是打手?是班上的几个厉害人。原某被一层层围在宿舍最里面的架子床边,动弹不得。我,还有一些年龄偏小的同学或女同学,都在外圈,惊恐得心跳,不敢出声。宿舍的窗子关得很严实,我那时唯一盼望的是有老师能路过听到,快点结束这惨剧,可每次都没有人发现。我们谁也不清楚原某犯了什么罪,谁也不敢多说什么。要是好几天没开斗争会,那几个厉害人会不高兴,说为什么还不开会啊。有一次,原某被打得很重,嘴角流血,脸色苍白,人被架到校医室。此事最后的结局不难猜想,原茂生跑了,失踪了,永远也没有回来过。只在墙角留下了一个破铺盖卷儿,一个打饭的盆盆和几本旧课本。据说派人到他老家也找过,也没找到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