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费家营(5)



    然而,这目标太浪漫了也太荒谬了,荒谬到了残酷,它完全不顾经济实力和技术水平,尤其是不顾自然规律和水利科学,大搞人海战术,以为只要靠“人多,力量大,热气高”就能拿下。工程最多时聚集了十六万民工,大小会战不断。但从开工之日起就不顺,事故频发,进展迟缓,图纸和实际之间有天壤之别。为了把荒唐维持下去,一直在“反右倾”、“反保守”的大批判中强力推行着。谁怀疑,谁就是兴风作浪,反对三面红旗,谁就被打成右倾机会主义分子。历时近三年,在经历了无数的“决口”,垮塌,饥荒,死伤之后,随着张仲良的下台,引洮工程也终于“下马了”。这个乌托邦工程造成的损失难以计数,直接为甘肃地区骇人听闻的大饥饿准备了条件。

    知道了“引洮上山”,也就不难明白我们学校“劈北山,挖鱼池,大炼钢铁”的提出了。何为“劈北山”?北山指的是安宁区北面寸草不生的连绵荒山。现在从飞机上下窥,仍可见沟壑纵横像沙盘一样的赭色地貌。因为气候干旱,降水极少,偶来暴雨,冲刷高原,便发育成了这种沟多坡陡、起伏破碎的景象。北山就是这个样子。说它寸草不生可能有点绝对化,但不长树不长庄稼,是绝对的,至今也没有什么大变化。我们每天扛着铁锨步行六七里去“劈山”,无非是开出一些方块地,挖个坑坑,植株下种,学校的大车拉水来,我们再担水上山浇灌。但水渗荒山,连个印痕也不留,顷刻间树苗就蔫死了。每天重复这种无效劳动。

    何为“挖鱼池”?那是赵奋生受当时“农林牧副渔全面发展”的那个“渔”字的启发,要在河滩上养鱼。甘肃人没有养鱼吃鱼的传统,不算好习惯,应该改,但在黄河边的鹅卵石水坑里养鱼,却近乎天方夜谭。但他还是要硬干,想放个大卫星。这是人和沙石窝之间漫长而艰巨的无意义较劲。我们熬夜挖沙子、挖鹅卵石,填入大筐,再抬至某处。挖来挖去,永远没个完。起先我们奔跑得欢,几天以后就挪不动步了。不要说我一个十五岁的少年,就是成年的壮汉,也难承受如此强度的劳动。我戴着像旧戏里的枷锁式的“垫圈”,常常抬着抬着,就歪着脖子睡着了。数学女老师发现我肩膀肿得老高,好心改派我给工地送饭送水。其实这也不轻松。

    再说“大炼钢铁”。工农速中的炼钢是引发了严重的事情。起先在学校外墙和刚进校门的北墙,砌起十座小高炉,由工农班的老大哥们掌管,日夜冒着滚滚黑烟,地上堆着些黑坨坨,难辨何物。后来动员大家回家拿铁家什。我拿来的是一只大铁锅。地上堆满了“捐献”的废铜烂铁,但小高炉胃口似乎很大,仍缺东西“炼”。这时不知是领导的暗示,还是群众的自发,开始瞄上了不远处三线国防大工厂的筹建处,那里堆放着大量钢管。于是同学们趁着夜色钻过铁丝网去偷,先是个别行动,后来发展成小分队,扛钢管者杭唷杭唷,络绎于途。工地看守人苦口劝阻无效,于是采取闪电出击,抓获了几个同学,我因跑得快,没有“落网”。第二天早晨我给扣押了一夜的同学送早餐,还不错,白面馒头夹咸菜,管够。三线工程直属中央部委领导,所谓钢管全是最优质的无缝钢管,哪里“炼”得动啊,只能“毁容”罢了。学校领导找上门要求“放人”,工地领导愤怒至极,双方发生激烈争吵。但那时大气候对学校有利,可以用大帽子压人,工地领导只得“忍让”,放人了事,至于被偷的钢管,就下落不明了。

    那时也不是没有让人苦笑的事。比如除四害,打麻雀。哪四害?老鼠、苍蝇、蚊子,麻雀。以打麻雀声势最大,说是毛主席亲自发动的。听说当时累死、打死的麻雀有二亿多只,这一年真是麻雀的特大凶年。打的方法是,放鞭炮,敲锣鼓,齐声吼,摇红旗,形成巨大声势,让麻雀惊惶失措,无处栖身,无处躲藏,直到累死坠落。对处在远郊山野中的我们学校而言,空间很大,似乎是无稽之谈,但是,你别不信,从市里逃窜出来的麻雀在我们这里还真的累死、掉下了不少。我们的方法主要是敲自己的搪瓷脸盆。我因找出了小时候玩过的“弹弓”,被允许可以四处游击。不料另一同学趁我不在,他不敲自己的脸盆却捡起我的脸盆猛敲。我当日射死了五只麻雀,沾沾自喜,回宿舍一洗脸,却发现我的脸盆大漏,用棉球也塞不住。那小子在暗暗发笑。

    有的事就让人啼笑皆非了。我们帮助刘家堡公社拔萝卜,连夜大战,每天都拔到十一二点。领队的是班上的李某,外地人,年纪大,都结婚了,还带爱人来过,他穿着肥大的抿裆裤,相当土气,但属于根正苗红。那天他走到一个女生跟前说,萝卜拔了,眼眼还在哩。那女生不明白,抬头问什么“眼眼”,他得意地加重语气说,你身上就有个“眼眼”啊。蹲在地里的同学悟出后皆大笑不止。那女生沉默不语。其实这是有前因的。此前一个周末集体打扫教室,砖漫地,尘土扬,突然一只小老鼠现身,群起关门追打,小鼠眼看无路,竟极聪明地钻进了这位女生的裤脚,女生摸腿大叫,最情急时一男生出来勇敢捏住了女生大腿根部,制服了小鼠,把带血的死鼠抖了出来。那场面可谓惊险,都知道再晚一步,老鼠会钻进哪里。那女生涨红了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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