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土哪去了(4)
时间:2023-06-24 作者:南帆 点击:次
然而,造访东北的一片森林之后,我开始产生怀疑:一棵树真的不会转身溜走吗?站在一大片大腿粗细的树林中央,认准两三米开外的一棵树,然后闭上眼睛转两圈。再度睁开眼睛的时候,我已经无法肯定刚才认定的是哪一棵树了。当然,巴西亚马孙河两岸的热带雨林更加捉摸不定。湿润的地面铺满层层落叶,无数的参天大树拔地而起,茂密的树枝在空中挤成一片,炽烈的阳光只能在树叶之间找到几道缝隙曲折地射下。树林间湿气弥漫,树皮爬满斑斑驳驳的青苔,各种藤蔓盘旋缠绕,纷披飘拂。当地人警告我,只要深入森林十来米,可能再也无法返回依稀的林间小路。密密匝匝的大树纵横交错,如同众多巨人奔走遮挡在四周。人们很快就会丧失辨识能力,找不到任何方向。谁说树不会走动? 当然,宽阔的东北黑土地和肥沃的亚马孙河两岸现在仅仅印制在地图上。我所接触到的只能是,窗台下的墙根依次摆开几盆花,细细的枝叶和花瓣在微风中抖动。这些可怜的家伙一辈子只能栖身于小小的花盆,让人看着有些心疼。 这个城市的花鸟市场出售各种植物。许多待售的树木枝繁叶茂,身姿优雅。但是,沿着树干往下看,树木的纷杂根须居然委屈地塞入一个小小的简易塑料盆。这么小的盆子也能长出一棵树?花鸟市场的主人自信地挥了挥手,够了。的确,树木的叶子碧绿发亮,不像营养不良的样子。辽阔的大地收缩为一个小小的塑料盆,但是,这些树木早已学会了委曲求全的苟活,甚至强作欢颜。人在屋檐下,怎能不低头?树木也是如此。只有方寸之地,谁还会固执地揣着不合时宜的雄心壮志? 我只能叹一口气。 五 一个民工抄着一台电锤钻开路边的土层,嘈音喧嚣。他的身后拖着一根长长的电线,电线旁边搁着一柄十字镐,木柄光滑坚硬。我的一个冲动是,上前抡起十字镐,帮他将剩余的土层刨开。 当年在乡下当农民的时候,使用过各种农具:镰刀锋利,扁担宜宽;偷懒的时候要挑选某一种形状特别的畚箕,装土的空间小一些可以减轻担子的重量。十字镐是霸气十足的农具,没有一把好气力是抡不起来的。年纪大的农民多半将一柄锄头使得出神入化,挖、刨、勾、耙轻巧娴熟,至于沉甸甸的十字镐往往扔给了身强力壮的年轻人。高高地抡起十字镐,腰背弯得如同一张弓,嘿的一声镐头深深地没入土地,一大块泥土应声而起。抡一个下午的十字镐,全身的肌肉要酸疼好几天。 酸疼是必须的代价,这是叩问大地的谦恭形式。然而,现在的世道变了,年轻人用起了电锤,十字镐被轻蔑地晾在一边。他们用机器对付大地。这没有什么不对,我只是觉得有些不敬。一镐一镐地刨土,我们深知大地辽阔深厚;哒哒的机器嘈音似乎仅仅是草草地打发泥土。 我当然不是谴责这个民工。一直在泥土中讨生活的人,从来没有多少闲情逸致想到“大地”这种文绉绉的词语。当年我下乡插队的时候就是如此。我们与一丘一丘的田地打交道,有些田地肥沃,有些田地贫瘠,有些水田里的蚂蟥特别多,有些水田里的水冰凉刺骨。我曾经下到山坡上一丘桌面大小的水田里插秧。双脚刚刚踏入,几秒钟就陷到了腰部。幸而农民有言在先,我的左手牢牢地按住一个小木盆支撑身体,否则立即有没顶之灾。一身泥一身水地回到屋里,狼吞虎咽一番,常常来不及洗漱倒头就睡。怎么就是一个与泥土纠缠不清的命?这多半是临睡之前脑子里闪过的最后一个抱怨。那种日子鼠目寸光,我想到的仅仅是尽快地完成每一丘田地里的活计。什么时候我曾经抬起头来,手搭凉篷,遥望无边的大地? 屋子的墙根下种点什么,不少邻居都会踱过来看一看,议论几声。那些曾经在乡村生活了半辈子的邻居,眼光里多半有些不以为然。泥土的记忆与不堪的日子混杂在一起,面朝泥土背朝天。无数的农民拎上一个编织袋不顾一切地逃离田地,挣扎了多少年来到城市定居,怎么肯重操旧业?太太珍惜地收拢搜罗来的一些泥土,他们会不由地笑起来:要是到了我们老家,想种多少地就给你多少地……一两个老人家有时忍不住动手帮帮忙,一操起锄头就知道曾经是一个好把式。太太没有正式侍弄过庄稼。长年累月的公寓生活让她觉得,如果有一个庭院种些什么,真是莫大的奢侈。她在墙根的一个小土坑里种下一棵柠檬树苗,自豪得如同拥有一座果园。太太乐观地推算这棵柠檬树苗何时发育成熟,何时可以结出多少果实,絮絮叨叨如同农妇,于是,丰收的气氛突如其来地弥漫开来。当然,没有人真心想吃树上的几个柠檬。重要的是,恢复生活与泥土的联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