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泥土哪去了(3)



    “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大地似乎曾经生动地保存在古人的视野之中,即使闭门辞谢也绕不开——王安石有诗句曰:“两山排闼送青来”。书法史上有一则著名的轶事。怀素曾经与颜真卿切磋书法。颜真卿询问怀素有什么心得?怀素说:吾观夏云多奇峰,辄常师之,其痛快处如飞鸟出林、惊蛇入草。又遇坼壁之路,一一自然。颜真卿说:你觉得屋漏痕怎么样?怀素起身握住颜真卿的手说:得到真谛了。谈论纸上的笔墨线条,念念不忘师法自然,各种大地的意象是他们挥毫泼墨的灵感来源。栖身于天地之间,古人不时以植物的自况,伸出根系扎入泥土,牢牢地抓住大地是立身之本。汉语之中,“根本”是一个重要的词汇。众多带“根”的成语表明了古人对于大地的敬畏,例如“根深蒂固”“落地生根”“寻根究底”“游谈无根”,如此等等。可是,现在还有多少人匀出心情想到泥土和大地?我们要么上电影院,逛服装店,寻觅佳肴美味,要么坐在玻璃幕墙背后的办公室里,精心地算计某一个官职或者某一笔款项,只有iPhone 6、股票涨停、房价波动或者微博上疯传的明星绯闻才能带来稍许的骚动。大地的退却从未让我们惊惶失措。退却的大地不是仍然待在某个地方,支撑着万事万物吗?谁还会担心,哪一天我们的城市会失去大地悬挂在半空中?闲常的日子里,我们对于大地仅仅剩下象征性的牵挂:庭院的角落摆两个盆景,阳台的栅栏上种几簇花——遥远的大地仅仅是花盆里的一小撮泥土。

    那一天我路过一个修建之中的公园,突然嗅到了浓郁的青草气息。一些工人在蹲在一块坡地旁边铺草皮。浓郁的青草气息有些呛鼻,我想起了夏日曝晒之下潮湿的田园或者树林间腐殖层蒸发出的气味。我们的嗅觉已经适应了城市的气味系统:工厂标准化生产出的气味单纯强烈,性质稳定,例如香水、烟草和烈酒;厨房里烹调菜肴的气味隐含了热烘烘的暖意,街道上飘拂的煤烟味或者汽车尾气显示出工业社会矫揉造作的化学风格。这时,青草气息是粗鄙的乡野,混杂了泥土和粪便的味道。久违的气息令人想到了各种遥远的故事。辽阔的大地此刻又在哪里?

    四

    太太先前从未种植过什么。这几天她兴味十足地搬来许多盆花花草草,浇水施肥,不亦乐乎。我认不出其中一盆是什么树,询问之际居然遭到了嘲笑。我有些不屑:这算什么,我先前在一座大山里种过一棵大树呢!

    我种过一棵龙眼树,长在一面向阳的山坡上,大约有六七米高。大约四十年前,我在乡下插队当农民。生产队里有一批龙眼树和橄榄树,分配给每一个劳力管理,每年大约要松土、浇粪若干次。收获的果实一部分交还生产队,剩余的归管理者个人。大多数农民的名下分配到六七棵不等,我仅一棵龙眼树——估计生产队长不怎么相信我的管理能力。我曾经挑过一担尿水长驱十来里山路,一勺一勺地淋在树根上,此后似乎再也没有做过什么。收获的季节到了,这棵树上挂下来的龙眼特别稀少,而且干瘪瘦小。因为担心嘲笑,我不想和农民一起采摘,一直拖延到最后,整个山坡只剩下一棵树垂着黄灿灿的龙眼,无人问津如同一个孤独的弃儿。

    一个寂静的中午,我借了一架二丈长的竹梯独自进山。这一带乡村的规矩是,长竹梯不得横扛在肩上。山路狭窄弯曲,长长的竹梯容易磕磕碰碰,摆弄不开。农民的习惯是双臂平伸,竖擎一架竹梯如同擎起一面旗帜。年轻人炫耀臂力,他们可以谈笑自若地擎着竹梯健步如飞。我企图如法炮制,完全没有料到竹梯如此之重,以至于行走数十米就双臂颤抖,气喘如牛。幸而那一天山间空无一人,我最终还是将竹梯扛上肩头。挣脱藤蔓、茅草对于竹梯的纠缠毕竟容易一些。忙碌了一个下午,我摘下了一麻袋的龙眼。扣除了交给生产队的份额,剩下的估计还值三十来元钱。当年这是一笔不小的款项。意外的财富让我有些后悔:如果多费一些心思和气力,是不是还可以发一笔小财?

    四十年过去了。大地苍茫,可是,我认识一座深山里的一棵树。这个念头让我有些激动。山坡上的一棵树不像海里的一条鱼,转眼间就潜入水下无影无踪。这棵树始终矗立在那一面向阳的山坡上。四十年的时间,这棵树肯定已经进入盛年,历经风雨,枝丫遒劲,盘根错节,果实累累。虽然我们只有一年多的契约关系,但是,只要我愿意,多少年之后都可以进山在原地找到它。相信第一眼我们就可以彼此相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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