錾磨师傅(2)
时间:2023-06-11 作者:耿立 点击:次
师傅又乐了,他答应我,等我看到山,他再死。 “你家住哪里呢?” 这个问题好像是对我对他都同样的重要。 “褡裢錾子就是我的家,哪里有磨哪里就是家!” 这下可麻烦了,天底下哪里没有磨啊?有磨坊的地方就有师傅,天下能洗磨,把磨钝的石磨一錾一錾,像重新绽开的牡丹芍药那样美丽的师傅也多了。 “那等我长大了,还是找不到你啊!” “等你长大,我来接你!” 父亲看我如此的样子,就说拜石匠做师傅,将来能拿动锤子錾子,可以背着褡裢的年纪,就跟着师傅到平原外走动。于是,我恭恭敬敬地叩了头。父亲打了酒,杀了一只鸡,配上从地里摘下的还有黄花的黄瓜。 第二天师傅走了,我和父亲送他到村外的土路。一个光光的脑壳,一个褡裢,一把錾子叮当着远了。看见师傅走得更远了些,我喊了。细细一声“哎——”平原的回音很长,师傅回头一下,也“哎”了一声。后来那褡裢一闪一闪地摇起来,那光的脑壳就越来越显得小。步儿也像慢了许多,叫人感到那路就是人一世也走不完。天大极了,人小极了。平原好大啊。 这以后的日子,师傅在霜降的时候,都会来我们的村子。一次他真给我带来一个“化石猴”。这是一种薄薄凉凉、其貌不扬的灰白色石头,光滑椭圆的身上浅浅刻出几条线,就成了猴模猴样的脑袋瓜和狗儿一样上扬的尾巴。我把它和“老鸹枕头”放在一起。其实,我问过老师,他也不知道究竟是叫作“化石猴”还是“画石猴”。但它和师傅一样,平添了我对外面世界的神往。 每次师傅来的时候,总不会空手,带一些平原不常见的物件,煎饼、山核桃、榛子……他从褡裢里掏出那些东西的时候,总会说“我的小徒弟”。我发现师傅十分珍爱师徒关系,在学屋里,我曾比较老师和师傅,觉得老师不会给我带来平原外的神奇,而师傅说,等我大一点,他就会给我打一把錾子和锤子,和他到平原外走一走。 师傅多大岁数了,我不清楚,但每次看他到平原的小村来,皱纹总深刻了许多,眼睛要眯缝了许多,光光的脑壳上,一些稀疏的发,在褡裢的衬托下,黑的更黑,白的更白。 也许,师傅给我的是平原外的牵挂。我把师傅当成了一种心里的依靠,谈起师傅,就谈起水磨,谈起很远的山。师傅到我们村子来了,又走了,我会几天激动得睡不着觉,半夜起来,常想着磨盘该錾了,什么时候的黄昏还会响起叮叮当当的声音,那时的黄昏也像有了诗意,被錾子声淹没的黄昏不是普通的平原的黄昏。当师傅走了,我会站在村外,看到师傅的身影变得越来越小,直到一个小黑点,最后,连褡裢也变得和平原的天地成了一体。 有一年,到了霜降,师傅没来,到了寒露,师傅还没来,村子里的几家磨都钝了,变得喑哑。我心疑师傅是否年纪大了,在不知哪个路口走着走着,就跌下不再起来。贴近年关的时候,我在村外看到了一个背褡裢的人,像是师傅,走近,却是另外的模样。他告诉我师傅死了,在一家的磨道里,拿着錾子,忽然一放锤子,一口气没上来,走了。 我听了,伤心地哭了起来,平原外牵念我的人走了,我对平原外的牵念也减了许多。我常想,也许,收我做徒弟,他本身是不当真的,但他对一个平原孩子的爱却是十分珍重的。也许师傅有许多的苦楚,我想到他第一次不自制地在一个平原深处的孩子面前唱起《夜奔》。后来,我在空余时,喜欢起篆刻,工具也置备齐全。我有一个愿望,哪天就刻一方肖像印章,内容是林冲在雪夜,斜背着长枪,枪端处,挑着的是酒葫芦,也是天黑得紧,雪也下得紧…… (选自2015年1月14日《人民日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