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等待的日子里我去找许森(4)
时间:2023-06-08 作者:林白 点击:次
我走上楼梯,感觉一点都不好,迟疑和惊惧尚未消散,楼梯正对着的一大块墙壁上是个大橱窗,里面展示着该出版社出版的经典名著,这是出版社辉煌的实绩和端庄的面孔。我在橱窗跟前停了下来,我从它的玻璃上看到一个女人面容忧郁,她理着很短的头发,穿着低领黑色紧身毛衣,脖子中间有一颗亮晶晶的水滴,像一滴在阳光下闪光的真正的水停留在那里,毛衣的外面她套了一件米白色的短风衣。上一次来找校友我也是这样打扮的,我也曾站在橱窗跟前看,那时候我目光明亮,显得富有生气容光焕发,我不知道问题是不是出在这里。我回想起上一次我站在橱窗前,是有一个人从楼梯上走下来。他走得很慢,是一个岁数不小的男人,我没有正面看到他,不知道他的面容,他也许就是出版社的另一个头,他看了我好几眼,我没有去找他,我从橱窗的玻璃上看到了他的身影,这样一个模糊的身影就能对我的生存构成威胁,这到底为了什么?我不知道我到底算难看,还是算好看,到底算守旧,还是算新潮。我想我正是中庸无比的啊!正是既不难看也不好看,也不守旧也不新潮,我不知道他从我的脸上和身上看到了什么,也许他什么都没看,看到的只是一个女人,这个女人来求职,却没有去找他。 我从出版社的大楼出来,阳光一片冰冷。黄色的光照射在我皮肤上就像秋天的雨,使我身上一阵阵发冷,我从未有过这样的体验,这种颜色的光线在我皮肤上产生的截然不同的感觉使我感到陌生极了,天空和街道,汽车与树木,全都由于这种质地奇怪的阳光而显得奇怪和恐怖,我意识到有什么东西本来就隐藏在这些事物的背后,时候不到我发现不了它们。黄色的光,黄色的光线到底来自哪里呢? 我身体的水分在干枯,我站在大街上,像一种没有根的植物,在黄色的光线的照射下迅速枯萎,我的身体变得轻飘飘的,像枯草一样轻,像灰烬一样轻。风一吹,我的手臂就会像翅膀似的扬起来,我的整个身体都会飘到空中,而这种冰冷的黄色光线仍将继续穿透我的身体,我看见自己像一只断了线的纸风筝,飘荡在这个城市的上空,无数烟囱喷出的浓烟和风沙、灰尘劈头盖脑地沾满了这只风筝。 随着我身体的重量被抽取,我的心却像注了铅一样越来越重,它变重的过程就像针扎,无数针尖从黄色光线中呼啸而出,进入我的心,我听见它的声音嘎嘎响,硫磺般焦的气味从我的鼻子和喉咙、眼睛和耳朵里冒出来,一些火苗紧跟着跳出来,在这个干燥的一触即发的初冬里游走。有一朵火苗轻车熟路,来到我从前工作的大院,那里有两棵树木已经死去,所有的草都已枯黄,这真是一个绝好的季节,一个绝好的时机,一点就要着火了,火苗看到枯草,犹如孩子看到蛋糕,一滴水看到一条河流,它义无反顾地扑过去,呼的一下,一朵火苗顷刻变成无数火苗,它们连成一片,你呼我应,汹涌澎湃。它们无声地燃烧,犹如一群哑巴,怒目苍天,在灰色的院子中,比落日还要壮观。 更多的火苗壅塞在我的心里,它们的重量是铁的重量。我看到我的心从我轻薄无比的身体掉出来落到地上,发出冬的一下响声。从此我的身体和心,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 我骑着自行车在街上乱走,我对街道和人流毫无感觉,它们就像从我身旁掠过的空气。我一股劲地往前骑,落叶在我的前方飘落,“我已经枯萎衰竭,我已经百依百顺,我的高傲伤害了那么多的人,我的智慧伤害了那么多全能的人”,这是谁的诗?谁的诗呢?“每一个夜晚是一个深渊,你们占有我犹如黑夜占有萤火,我的灵魂将化为烟云,让我的尸体百依百顺。” 这是谁的声音呢? 我在街上胡乱骑了很久,我不想回家,后来我看了一下周围,发现我正在东直门内大街上,这里离许森住的地方已经很近了。对,许森,此刻我希望他压在我的身上,让他的骨头压着我的胸口,让他的脸压着我的眼睛,让他的身体像石头那么沉,像铁那么重,把我的身体的血液砸出来,把我最后的水分压榨干,让他身上长出长刺和剑戟,既锋利又坚硬,插进我的内脏和骨头。让他不是许森,而是一名又老又丑的性无能者,让他身上充满烟臭、肌肉松弛、牙齿残缺不全,就让这样的—个人,像山一样压在我的身上吧,我的身体已经麻木,任何东西都不能压疼我,我的血液快要冷却了,马上就要像冰一样。让我的心在天上,像冰山之上的月亮,俯看这个没有知觉的身体,它正在泥土中,与泥土成为一体,任何东西将不能再伤害她,不管是野兽还是雷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