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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等待的日子里我去找许森(3)



    我的毛孔张开又闭拢,潮汐汹涌又退却。本能犹如天空,宽阔无边,理性则如一道闪电,在瞬间将天空撕裂和驱赶。在我的身上,虫子刚刚战胜了衣扣,按键刚刚被按下,我闪电般地挣脱了出来,我说我要喝水。我坐起来拿杯子,却把茶水打翻了,许森不得不为我倒水。一喝水事情就发生了变化,水这样一种东西真是奇妙,它从我的喉咙进来,迅速渗透到身体的四面八方,肌肉里、骨头里、血液里,那些小小的火焰,飘动的火焰,碰到水就熄灭了。我长长地呼着气,身体松弛下来。

    许森问:你怎么啦?我摇摇头。摇头真是一个最好的动作,包含了一切的不,不知道、不要、没关系等等统统都在其中,但我若将它们一一说出就太没趣了。许森重新扶着我的肩膀,他问:你怎么啦?他又在我的耳边低声说:我以为你想要,我看到你的身体想要……到底怎么啦?我再次喝了一大口水,然后我说:对不起。许森去上厕所。然后他坐到我的对面,他看了我一会儿,说:你不要不放心,我会帮你找到一个工作的。

    我不作声,他的话把两样不相干的事情连在了一起,或者是我,或者是他,或者是我们两个人都在暗地里把这两件事连在了一起。我来找他本来没想到求他帮忙,我觉得我的工作已经不成问题,这使我心情很好,而许森是我在这个城市唯一一位我既喜欢与他交往又是独身的男人。我一时觉得有点无聊,搞不清楚自己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理性,还道德兮兮的。也许是潜意识里不愿意让许森把我看成是一个随便跟人上床的女人,在幻想中希望跟他长久发展关系,也许有一天还能重新结婚,身边有一个人和一个家庭。

    我乱糟糟的想不清楚。不管想清楚了还是没想清楚,事情—到了脑子里,欲望和激情就全部消退了,我没有从瀑布的顶端顺流而下掉入水中,而是从空中落到了沙滩上,冬的一下。

    有什么事情比自己的错觉更糟糕的呢?或者叫作判断失误,或者叫作期待落空,完全不是你想象的那样。

    我现在对一切细节都没有记忆,也不知道将来有一天是不是能回忆起来,在我混乱的绝望中浮上来的只有那句话,那是几句话,从我的校友、出版社的领导嘴里说出来,他是转述,但我直接听到的是他的声音,他的声音从天花板和他的办公桌传过来,显得有点奇怪,我不知道到底是他的声音还是别人的声音。这个声音说:那天你来社里,有个副社长在楼道看到你了,他的意见是,出版社的女编辑,既不要长得太难看,但也不要长得太好看,生活方式既不要太守旧,但也不要太新潮。

    女编辑,不能难看,也不能好看;不能守旧,也不能新潮。

    这几句话在穿越了我的大脑嗡嗡作响的混乱和颠三倒四的翻腾之后,自动排列成了以上的形状,关键的词就像一些坚硬而有着怪异生命的角质植物在一片语言的草地上耸立起来,对,它们自己有生命,像一些精灵,自己知道应该以什么方式排列,怎样最有力量、最简洁。它们一个字一个字敲击着我的身体,像一些凶猛而又壮硕的蚂蚁(不是生活中我所看见的蚂蚁,而是某种像木偶一样动作僵硬的机器蚁,是这个机器时代的产物)一只又一只地穿越我的心,它们这些外星蚁、机器臭虫,冰冷而坚硬,它们完全不是肉做的,没有血,它们永远不会知道人是怎么一回事。但是它们在穿越了我的身体之后又手拉手围成了一个圆圈,把我紧紧地围在了中间,一点空隙都没有。女编辑,不能难看,也不能好看;不能守旧,也不能新潮。它们的嘴一开—合,整齐地朗诵出以上的句子,它们的声音既是蚁语又是雷鸣,我被圈在圈子里,任何方向都能看见它们洞黑的嘴张开又闭上,如果我闭上眼睛,我会误认为这是某种童谣或民谣,我一睁开眼睛就意识到它实际上是咒语,它布满在空气中和石头里,街道、汽车、电线、煤、烟囱,处处都有它的影子,然后在某一天,它们聚集到一个人的身体里,排着队,从这个人的喉咙里整齐地蹦出来。

    就是这样。

    对,我现在想起来一点细节了,我首先想起来的就是石灰的气味,这幢灰色的大楼内部的墙壁正在粉刷,它又灰又旧,已经几十年,岁月一层一层堆积,在堆积中腐烂和陈旧,散发出朽坏的气味,令人感到不祥、沉闷,无法振作。因而每年都要粉刷一次,用一层石灰水把一切都覆盖住,使它看起来干净而纯洁。我进门的时候看到一个人提着一桶放着一个长把刷子的石灰水,他蓝色的衣服沾上了一些白色的斑点,我朝两头光线昏暗的走廊张望了一下,看见一个粗糙的木梯子正立在一头走廊的灯光下,两腿叉开,恰是一个冷漠而高大的男人形象,它让我想起活体试验的主刀人、监狱外手持电棍的狱卒,往太平间抬尸体的人,或者是来自太空眉脸不清毫无感情的太空人,这个形象使我感到恐惧和不祥,我上一次来的时候这些东西都没有,它们为什么在这个时候出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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