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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里的文学女人

2015中国年度精短散文(全文在线阅读) > 田里的文学女人

    石淑芳

    一个人的庄稼

    村子周围都是大山,村民和大山抢占地盘,就在山脚、坡顶、谷底,凡可开垦的地方,蚯蚓一样拱过去。山被农人画出很斑斓的纹理,方形的一片玉米,椭圆的一片油葵。再涂上色彩,黄的清新,绿的浓烈。我在山旮旯里长大,和所有的禾苗一起呼吸、生长,抵抗着冰雹寒霜,满身粘着庄稼的草腥味儿和汗水味儿。

    手提竹篮挖菜的时候,我选择河谷边的麦田,水分充足的麦田被季节唤醒得早,地里的面条菜、拉拉菜和荠荠菜肥厚得冒油。我穿一件红色的小棉袄,手里一把小铲铲,蹲在麦田绿色的波纹里。犁铧在田里的曲线是本真柔和的,像一个小孩稚拙的画作。农活的松散闲适造就精神的飞翔,我的思绪常常飘到泰戈尔的哲思中。一个大山里挖菜的小女孩和一个外域的诗人常常这样密语不止,心灵的交接神秘而自由,两情相融。

    其时的麦田,是村里最浩瀚的风景,凡有土的地方,无一不站满麦子飒爽的身影。麦香是世间最醉人的芳香,而我,恰恰享受过和它们的肌肤之亲。我认为村子最激情最沸腾的一面,就是麦场的战斗,现在的孩子已经体味不到其间的乐趣了。打麦场彻夜的灯泡,脱粒机欢快的马达,麦垛里的跟头,还有星空中浸染麦香的明月,木锨中跳荡的鲜嫩麦粒,粘着麦芒的瓦罐中的水,树荫下金色的麦秸蝈蝈笼,还有麦秸帽下伴着汗水的俚语笑话。这些不仅是我成长的背景,也是我终生不再复返的温暖和旷达。那才是村子,一个真正属于村子应有的表情。

    后来,村办企业兴起,笤帚厂、石子厂、砖瓦厂和黄磷厂相继在村里安营扎寨。小学生加班加点排练节目,被村长引见着接待各种奠基剪彩和接待仪式,欢迎欢迎的童音脆生生地响彻村庄。山村变了模样,河流被挖开,石子被淘光,小山被挖掘机硬啃了半边,村子飘荡着一股黑乎乎的浓烟。庄稼受到前所未有的虐待,苹果树的腐烂病势不可挡,菜蔬的叶子上挂着雨水洗不掉的尘埃。我锄地在山坡,身边总有外地的小伙哎哟哟地唱歌。十八九岁的我,和山野的庄稼一样迷惘,不知前路。露天电影、神秘录像、简陋舞厅,像小村一个个兴奋点,被小工业的魔手抚弄。

    然而不过一夜之间,村办企业迅速垮塌,虚拟的繁华瞬间逝去,它短促的寿命却遗留下绵长的外债和相邻之争,因为村干部的互相推诿和外撤的民工私卷了谁家的老婆或女儿。殃及受伤的还有庄稼——种地,已有几分勉强了,麦子也没有往日的神采,东一绺西一洼,维系生活的不再是温饱,小村在一阵外在的激荡里,已经更换了核心。

    现在,我是田野上一个留守的女人。南方的工厂像一块魔力的磁石,吸走了村里的男男女女,那是一支怎样庞大的队伍,春节前后村里出动所有的机动车辆来运送,也供不应求。他们从四面八方飞来,一个节日的小憩后,又飞到城市的丛林觅食。我因着老人和孩子的牵绊,只提供丈夫这一个劳动力给某个城市。我承认我一直是一个人,少女是,现在依然是。一个人的背影,映照我的是我的庄稼。祖辈们开垦的土地,从山坳里刨出来的黄土,正一点点地回归给大山。没人种的地,退耕还林又种上了树。大山雄伟了,人迹稀少了。村子像一个沉默不语的老者,孤寂成了最真实的写照。流浪的猫和狗成群地在地里溜达,一个老大娘为了她繁衍不断的动物们焦头烂额,不得不频频给它们吃避孕药。

    和别的守候孤寂的女人相比,我可以享受孤寂,我在孤寂中思考。“大自然充满诗意的感染,往往靠作家传染给我们”,这是福楼拜在《包法利夫人》中说过的话,我不是真正意义上的作家,我守候着真正意义上的土地。和下乡体验生活的作家们比起来,这是我的幸运。那一年年冒出来的,恰是相同却又不断变化品种的绿,土地给我的东西,那连接血肉的酸甜苦辣的质感,是我无法言喻的。

    背靠着庄稼,至少,我不会轻易陷入虚妄。

    从连翘花开始

    扛着锄把上山,其时,麦田刚刚苏醒。春雪的甘醇,还在昨夜哺润过麦子的干渴。饱盈水分的麦苗,渐渐松开娇嫩的毛茸茸的手掌,不寒的微风荡过,由此吹开了一大片望春的眼睛,连翘花便是其中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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