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裂缝(3)



    拿到票记下车次车厢坐位号,在某个视野很好的角落,看***美腿——事实上不尽如人意,幸好我的期待不在于此。两个交谈的韩国小伙子长相婉约,鬓角长撇,风卷浪涌。我胃口大开。其中一个多望了我两眼,高山流水,鼓声急躁,可惜语言障碍,只有隔着玻璃橱窗,勒紧裤腰带,看奶油蛋糕流光溢彩。那一刻我最大的心愿是满口韩语,一汪秋波,明眸皓齿,杀人见血。有几双不相干的眼睛盯着我,盯着我脖子以下的部位,我虚张声势的胸部全赖以海绵为主的“戴安芬”。

    人们携带器官挤向检票口。各式各样的肉体。气味。这是一个进退两难的陷阱,每个人都成了馅饼的核心。女工作人员有着一副可爱的粗大嗓门,扩音喇叭将她的嘴替换成巨大的洞穴,从那里发出令所有旅客蠢蠢欲动的声音,闸门一开,人流如泄洪的欲望,涌往通道。所有入朝自己的目标赶去,而我为自己的漫无目的与空虚无聊深怀感激,我感到一种新的生活随早上的阳光升起。五分钟后便看到景色宜人的乡村,香蕉树、甘蔗林、渔塘和田埂上的狗,伴随车厢里操方言大声谈生意的聒噪,空调适宜,歪头打盹的大肚皮男人也不打呼噜,来自巴基斯坦的大眼黑肤的人警觉地守护自己的财产。

    我在自己的国家,甚至说在自己的火车上,有种不可言说的幸福。

    有时候,我并不打算在火车上遇到什么,甚至会放弃唾手可得的皮夹子,从人们的眼里,从反光的物件里,从自己的面容上看见童年,就像一场模糊的电影,只等我到场,便一幕接一幕的开始放映。

    我的童年啊,就像安迪,沃霍尔的“撒尿画”《巴斯基亚》,随着尿液的蒸发,颜色逐渐被氧化,只是《巴斯基亚》成了风格特殊的艺术作品,时隔多年的童年被尿水冲走了植被,裸露荒土。是谁向我的童年撤了尿,使它氧化成如此宝贵的艺术珍品,如今安放于薛芙姨妈那粉红羊绒铺成的温暖怀抱之中。其实薛芙姨妈和我的童年没什么关系,她来镇里的次数屈指可数,她只是偷偷抱过我一回,余下都是我在台下看她唱戏。

    岁月已经以理想的方式过去,薛芙姨妈的唱腔总在我心里头回响。我不得不说,我仍是十分怀念巫镇,它穷得只剩下美,那种不足为外人道的宁静秀美,今天看来纯是自欺欺人。

    巫镇有几百年历史,巫镇架通南北的桥也是明代某个官人为方便吃喝嫖赌的杰作。如今桥头上立了一块碑,碑上雕刻的颜体字说明此桥为国家二级保护文物。镇里气派的戏院,不断翻修以保持原貌。我就是在这个戏院里看了薛芙姨妈的演出。我那时大约有四、五岁。已经到过镇里所有的地方,野狗一样闯过不少祸。街头巷尾的人对我格外友善,眼睛里藏着自鸣得意的高贵,笑容里拧得出沾着蜜汁的刀子来。他们大都长着一头稻草,我敢说虱子在里面筑了风景秀丽的窝,那时候我期待某一天虱子们开口对我说:“嗨,婊子养的,我们一起玩吧!”

    巫镇冻死过人的冬天是柔软的,那种骨子里的温情几乎无人可以领略。当巫镇积雪的屋顶冒出炊烟,我就会幻化成那股烟的形状,云游空中。我在南部的烈日之下,常不自觉地竖起衣领,感觉北风贴面,心肠凛冽。空气里有股浓烈的金钱意味。拿这两个地方相比委实无聊,我只是希望能谈论一下巫镇,这对我是一种慰藉。有时候巫镇是既聋又哑的,惟一有生命的地方,惟一的消遣处就是戏院,舞台上的仙子和那灿烂的灯光。

    有天下午,我妈薛蓉体面地出了门,我坐在烤火箱中自己玩牌,听到雪粒儿敲响了屋瓦,接着飘起了雪花,眨眼功夫就变成鹅毛大雪,不多时外面的青石板街就白了,镇子里一片死静。我从烤火箱里爬下来,穿上棉鞋,依门看了看白茫茫的世界,三两下蹦到街心。街上一个人都没有。飞扬的雪调皮地钻到我的脖子里。你想象那个小人儿在无声大雪之中愣了五分钟之久,突然撒腿奔跑,摔了一跤,被街角拐弯处的石墩磕破了头皮,她在雪地上滚了几圈,爬起来,抓起一把雪擦拭额头的伤,雪就红了。老实说,想到这一幕我顿觉心力交瘁。以后我再也没有比那时更快活的时刻。我甚至很多年没见到雪,没见到下雪的巫镇。我好像是从那个雪地里摔了一跤,巫镇没了,我直接长成现在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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