裂缝(4)
时间:2023-06-02 作者:盛可以 点击:次
我进了戏院,舞台正在落幕换景,那些黑压压的人头借机说话咳嗽放屁伸懒腰擤鼻涕上厕所。接着换了一种曲调,帷幕拉开。舞台上空空荡荡。后台传出一种冻得哆嗦的唱腔,我站在舞台侧边,使劲靠近音箱,声音逶迤,比北风灌到脖子里还冷,响声震麻了我的耳朵,二胡打头的某个锐利音符突然在我心上锯了一下,千百种乐器一起砸向我的脑袋。戏子醉熏熏地奔到舞台中心,天旋地转地绕了几圈,最后撩起前摆,厚底靴八字步歪站,眼神直视前方,昏昏欲睡地唱“啊……我柳梦梅……”。 我笑起来,踮起脚尖趴在舞台边沿,骄傲地看着光彩夺目的薛芙姨妈,唇红齿白的薛芙姨妈。我知道她在做戏,小声地笑了起来。薛芙姨妈很投入,眼泪在灯光下闪亮,我趴在那儿认真地看薛芙姨妈摇摇晃晃,绸缎戏服颤颤巍巍,一双三套云高靴宛如醉酒东奔西走,绝望地,薛芙姨妈一拂长袖,洒下一串鳞光,消失在幕布后面。 我被一只鹰爪揪住了扔出门外。 第03节 脸上积了经验,眼里有大量欲望,十指圆润,言语温婉,眼睛高度近视——火车对面那人模狗样的斯文家伙让我大倒胃口。倒退几年,恋父情结使我很容易对这种人芳心暗倾,在他们的怀里麻疯病患者一样颤栗,恍惚间命运放进了内镶红色绸缎的宝盒。觉得自己是颗珍珠在野生的蚌壳里长得润白与价值连城。 眼下,我只想确定他的钱包在哪只口袋,选择接近的方式,估摸下手的时机。 对面的男人朝我一瞥,我便明白这是一个压抑型的成功男人,这种人出门就渴望做一头猛兽。我给了他漆黑的一眼,含混暧昧。他那张上等人的脸表情丰富极了。我看见他的***,被可爱的食物、啤酒和知识撑起了小腹,遭挤迫的肚脐眼流露窒息的绝望,犹如他夹缝求生的灵魂。妻儿在勒索他所剩不多的精力,他像个懦夫在深夜里涌起出逃的冲动,天亮前恢复萎靡、一室之主、我爱我家。 他用君子之态和我搭讪,后炫耀地谈起了通货膨胀的热门话题。我又替我妈薛蓉惋惜了,她错过了一个好时代,她只睡过巫镇的男人。我总是毫无理由地想起她,这真伤脑筋,我一点也不爱她,就像她对我。我们是两块不同的石头。 我妈薛蓉后来开过小照相馆。找她拍照的多是男人。那些男人都比平时笨,需要她亲手教他们把手怎么放,头发怎样梳,眼睛往哪里看。他们任她摆布,她用手指弹掉他们落在黑衣服上的头皮屑,问要不要试穿西装照相。她把男人带到楼上的试衣间,在他们穿上那种后面开叉的鸟尾巴套装前,她已经谈好价钱,亮出白肉。完事后面色不改,呼吸平稳地走下楼来。她有好腰身,臀部大幅度地扭动,她把胶卷带到县里去冲洗。她很少按时交付照片。照相馆慢慢只剩一架老式的相机和墙壁上油烟熏过的香港景色,我们在这里炒菜吃饭,炒锅挂在香港中银大厦的窗口,海湾上堆积锅铲、漏勺和油腻抹布。 我对我妈薛蓉在巫镇从不掩饰的生活充满敬意。为了生存,她提前两个月将我扔到这个世界。“我”现在所遭遇的,并不是我所遭遇的。我坐在这儿,我是我妈薛蓉,我把裙摆往大腿上方提了两寸,含住矿泉水瓶嘴,啜饮一大口,腥红的嘴唇十分活泛……想到我妈薛蓉那一套不合时宜的做法,我差点笑场。我是这么做的,收拢双腿,把裙摆往下扯了扯,遮住膝盖。然后像雏儿淡性一样。羞答答地请教君子什么是通货膨胀,如何抑制通货膨胀。我抓住“膨胀”不放。君子露出经验丰富的自信,说通货膨胀就是指流通中货币量超过实际需要量所引起的货币贬值、物价上涨的经济现象。 我扫了他腰围附近一眼,黑色鳄鱼皮带严肃、贞洁地套牢下半身,他臀部左侧鼓起的地方,应该藏着一只饱满可爱的皮夹子,里面有整齐的人民币,甚至美金。我对君子抑或君子的钱包露出崇敬之情,白痴似地问为什么会膨胀。君子调整身体,为消除危机四伏的紧张,他笑了起来,脸上淌过不可捉摸的情绪。他十分乐意表现自己,说货币过度增加,物价持续上涨,钱不值钱了,照我看来,中国今年的通货膨胀应该大于百分之十五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