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莎姑娘对生活的认识很简单,就是买和卖。这和她从事的职业有很大关系,之前她是一个无所事事的农民,现在一家社区商店当营业员。她长着一副不值得歌唱的模样,偏矮,嫌黑,略肥,两只大眼间距很宽,且白多黑少,发质毛燥,粗黑无光,脖子以下有一条四季不变的***,常年丰腴肥沃。岁月不能阻挡冬莎姑娘的成长,遮天蔽日的高楼不能影响冬莎姑娘对日出的想像。当冬莎姑娘想出“小鸡破壳似的,毛茸茸的太阳骨碌一下滚出来了”这样的比喻时,我们不妨断定她长着一副好脑子。
冬莎姑娘又搬了一次家,住到龙口西路背后的一条破街。楼高二层,房间窗户正东朝向。一般人认为,二楼的好处和坏处几乎可以相互抵消;在冬莎姑娘眼里,没有好坏之界,树木花草看也可以,不看也可以,杂乱声响,进了耳朵但不入心。站在朝东的窗户前,冬莎姑娘仿佛一株向日葵,听见自己骨骼生长的声音,体会一个个仍不失为鸟语花香的早晨。白天会有尖锐的电钻声响起,天仿佛被拉开了一道口子,鹅卵石哗啦哗啦往下淌(工人正在运装鹅卵石),淌下一片金属的脆音。一般来说,冬莎姑娘会一直睡到阳光敷上她的右脸,睁开眼看到窗户对面的爬满脚手架的建筑,正处于一种脱壳的状态,心里舒坦。冬莎姑娘对一切即将破壳而出的东西情有独钟,比如种子,比如花蕾,一盒饼干,一支雪糕,她对它们都怀着期待。
窗户下面有条小路,碎卵石铺就,探进小树林里。曲径通幽,幽处必定春暖花开。第一次看见这条小路,冬莎姑娘想到情侣。冬莎姑娘没读过几天书,心里想的较为粗俗,不过更为直接——十八怀春,春天早被冬莎姑娘怀熟了。
冬莎姑娘对日子满意到近乎疏忽,直到秋天正式来临。
连续几个清晨,冬莎姑娘都被一种古怪的声音弄醒,那声音包含敲破锣、打破鼓,撕扯、涂刮金属物质以及柴油发动机嘭嘭嘭嘭直冒绿烟。第四天,当声音经过窗户底下,冬莎姑娘跑到阳台,看见一个人骑着破旧摩托车,后座的筐里是满的,正沿卵石小路往小树林里开。与此同时,冬莎姑娘看清楚小树林不过就是几棵榕树,一片草地,两块大石头,原来是个人工小公园,一幢旧平房的屋顶竖起烟囱。摩托车在平房前停下,车上的人扭转腰从筐里提出两袋东西卸到地上,原路返回。由于车速太慢,摩托车的声音抽搐,似乎正经历严重的哮喘。这时候准确时间是清晨六点,毛茸茸的太阳尚未破壳,各种声响像未出洞的虫子。
一连几天都被这样吵醒。冬莎姑娘起先还忍着,等待摩托车声音从出现到消失。她宽慰自己,即便这声音每天清晨都有,也不过是一分钟的时间。一天二十四小时,一分钟的噪音算不了什么。冬莎姑娘很快忘记摩托车,直到第二天清晨,摩托车声音犹如闹钟准时响起,冬莎姑娘重新苦恼,渐渐地几乎是心怀仇恨了。一日之计在于晨,在农村如果是指忙活的话,在冬莎姑娘的生活中,就是指睡觉了。天亮的那段时间,对冬莎姑娘具有重要意义,那时候的睡眠十分干净,无梦,人像石块儿淹没在平静的水里,连虾米都不来干扰。一切现实的声响,好比树叶落在水面,兀自缓慢地游移。这样和谐的景况里,忽然一只公鸭扑腾着翅膀,扯着怪异的嗓子跳下水来——冬莎姑娘觉得房子都抖了。她真想跳将起来,逮住这只聒噪的公鸭,扯光它的羽毛,封了它的阔嘴,或者将它扔到锅里煮了。
遇到的毕竟不是一只公鸭。对摩托车声音的措手无策,使冬莎姑娘的日子充满了愁苦。每天夜晚躺下去,想到早上不是自然醒来,而是被粗暴地闹醒,绝望得要疯了,即便是晚上睡得好,也觉得功亏一篑。有时晚上索性不睡,想那个开摩托车的,罩着头盔,明显是个男的,至于是个什么脾性的人,靠什么谋生,长什么样,结婚没有,每天早晨干的什么活。冬莎姑娘这么猜着,又觉得索然无味,在闭眼睡觉前,心里却活泛了。前面说过,冬莎姑娘对一切即将破壳而出的东西怀有自己的感情,骑摩托车的人脑袋恰好生长在头盔里,他引起了冬莎姑娘的兴趣。
又过一段,冬莎姑娘发现自己每天六点左右准时醒来,这种规律性让她吃了一惊。她和摩托车之间已经产生了某种默契,甚乎血肉关联。她会在早晨有所期待,有时候睁着眼躺在床上,听到摩托车驶过,放下心来;有时是一醒来,摩托车就来了,好像是她睁眼的动作发出摩托车的声音。冬莎姑娘已经忘了睡到太阳敷脸的幸福。东方毛茸茸的橙色,在楼宇的惺忪当中。有几回冬莎姑娘醒来便跑到阳台,那条卵石小路还蒙着夜晚残留的温存,它探向树林中的姿势,纤细而羞涩。林子里有鸟的叫声。一切都在等待摩托车的造访。这阵子的等待有股说不出的滋味,很难讲是清新还是混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