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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莎姑娘(2)



    冬莎姑娘从咬牙切齿到达心平气和,与她对摩托车男人背影的温习有关,尤其是他一只脚踮地,夹稳摩托车,一只手从后尾筐里拎起塑料袋放到地上,动作连贯而潇洒。当他返回,几乎是面对面向她冲来,大半截脸被罩住,她只能看见他肉没少长的下巴壳。下巴很结实,可见他的身体同样是结实的。

    摩托车送这些东西来的时候,饭堂的门仍然关闭。他把东西放在地上便走了。一只花猫趴在窗台。冬莎姑娘偷偷翻查过他送的东西,不过是些早餐材料(那栋平房是税务局的食堂):待煮的米粉、猪肉、面条、玉米、地瓜、青菜,或者是猪肝、豆腐、鱼头,冬莎姑娘感叹他们吃得真好。

    冬莎姑娘还是想解除摩托车的噪声问题。第一个办法是找税务局的饭堂商量。想了好几天,冬莎姑娘始终不知道怎么说,不敢理直气壮,也不懂动之以情,更怕莽撞惹祸。最终觉得自己小题大做,像白痴。她多希望楼里站出一个同病相怜的人壮胆,那使她说的话显得更真实,证明摩托车噪音对生活的负面影响是巨大的,为之受苦的人不止她一个,甚至是“集体”。最好那个人是个大嗓门,一开口便滔滔不绝,必要时可以目露凶光,双拳紧握,她只需躲在他(她)背后拼命点头,问题便解决了。

    然而,找个同伙本身比去税务局商量难度更大,如果说去税务局是小题大做,在楼里找个同伙就是没事找事了。冬莎姑娘住的时间不长,平时在楼梯遇到人,也只是闪出道来,从没敢迎头微笑。楼里的人很从容地擦身而过,眼角的余光都不曾扫冬莎姑娘。冬莎姑娘觉得他们是在壳里的,并且永远不会破壳而出。他们的衣服和皮肤是一层坚硬的表皮,没有温度和颜色,她听见风削过硬壳时刻薄的声音。她想,即便是她用铁锤砸开了他们的壳,说明自己的来意,他们的壳里定套有另一层壳。她甚至都想到了邻居怪诞的眼神,像荒山里的一口洞。

    冬莎姑娘尚在矛盾当中,摩托车却消失了,连续几天没有露面。去税务局或者找个同伙这样的事情自动隐退,冬莎姑娘松口气,这两个想法把她憋坏了,但是,一个新的问题立即缠上了她:摩托车是否从此不会再来?如果不再来,意味着冬莎姑娘的生活面临新的调整,这种调整将是主动的,肯定不会像摩托车突然改变她的生物钟。在不知道摩托车不来的确切原因之前,冬莎姑娘觉得生活里始终潜藏着一种危险——摩托车将如一头怪兽,埋伏在深水中,会对她发起出乎意料的攻击。冬莎姑娘心里七上八下,做了多种猜测,最大的可能是生病了。生的什么病,是绝症还是小疾,这很重要,绝症意味着他将永远消失,小疾则表示摩托车声音很快就会继续。她曾痛恨那声音毁了她的清晨,诅咒过他被车撞死,把他的摩托车轧成废铁。现在她后悔自己嘴巴太过恶毒,甚至在为他祈祷了。

    障碍物的消失变成了新的障碍,生活被划走了一块似的,冬莎姑娘要把那一块找回来。她开始有意识地在街上晃荡,耳朵分辨那辆摩托车的声音,眼睛寻找没少长肉的结实下巴壳。从街头到巷尾,东张西望的冬莎姑娘似乎迷了路,拉客摩托车蝗虫似的围上来,冬莎姑娘像诱饵被扔到水里,每条鱼都想把她吃进自己肚子里。

    “小姐,想到哪里?”他们把摩托车的油加得呜呜响,一副立即出发的势头,眼神在冬莎姑娘的身体上打滑。

    冬莎姑娘不说话,兀自面无表情地拿眼瞅人。太阳晃眼,他们都戴着头盔,都没有结实的下巴,摇摇晃晃的都一个样。冬莎姑娘要寻找的那个人因此变得独特起来,就像降落伞在天空绽开,似云,却和云不同,她要找到他的愿望更加强烈。

    毒日头正当午饭时分。冬莎姑娘被烤得口干舌燥,身体枯得要着火,眼见白花花的人群和倾斜的建筑物,都荡起了水纹,恍惚间,冬莎姑娘觉得她在寻找自己的爱人,忽然柔情满怀。她甚至摘掉了他的头盔,他神情俊朗,两眼含情。每天清晨他孤身穿过卵石小路,那短暂的一分钟,现在已充满了她的整个生命,她在为他奔走,她想他其实也将她寻找,她和他是这个城市的两个孤魂。

    正是在这个时候,冬莎姑娘的包被抢了。她感觉肩头一松,一辆摩托车擦身而过,后座的男子抱着她的包,还回头朝她得意地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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