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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作的艺术(2)

  王充把文人分作(一)“儒生”(能通一经);(二)“通人”(博览古今);(三)“文人”(能作上书奏记);(四)“鸿儒”(能精思著文连结篇章)。(一)与(二)相对,言读书;(三)与(四)相对,言著作。“鸿儒”即所谓思想家;“文人”只能作上书奏记,完全是文字上、笔端上功夫而已。思想家必须殚精竭虑,直接取材于人生,而以文字为表现其思想之工具而已。

  “学者”作文时善抄书,抄得越多越是“学者”。思想家只抄自家肚里文章,越是伟大的思想家,越靠自家肚里的东西。

  学者如乌鸦,吐出口中食物以饲小鸟。思想家如蚕,所吐出的不是桑叶而是丝。

  文人作文,如妇人育子,必先受精,怀胎十月,至肚中剧痛,忍无可忍,然后出之。多读有骨气文章,有独见议论,是受精也。时机未熟,擅自写作,是泻痢腹痛误为分娩,投药打胎,则胎死。出卖良心,写违心话,是为人工打胎,胎亦死。及时动奇思妙想,胎活矣大矣,腹内物动矣,母心窃喜。至有许多话,必欲迸发而后快,是创造之时期到矣。发表之后,又自诵自喜,如母牛舐犊。故文章自己的好,老婆人家的好。

  笔如鞋匠之大针,越用越锐利,结果如绣花针之尖利。但一人之思想越久越圆满,如爬上较高之山峰看景物然。

  当一作家恨某人,想写文加以痛骂,但尚未知其人之好处时,他应该把笔再放下来,因为他还没有资格痛骂那个人也。

  丁性灵派

  三袁兄弟在十六世纪末叶建立了所谓“性灵派”或“公安派”(公安为袁氏的故乡);这学派就是一个自我表现的学派。“性”指一人之“个性”,“灵”指一人之“灵魂”或“精神”。

  文章不过是一人个性之表现和精神之活动。所谓“divine afflatus”不过是此精神之潮流,事实上是腺分泌溢出血液外之?结果。?

  书法家精神欠佳,则笔不随心;古文大家精神不足,则文思枯竭。

  昨夜睡酣梦甜,无人叫而自醒,精神便足。晨起啜茗或啜咖啡,阅报无甚逆耳新闻,徐步入书房,明窗净几,惠风和畅——是时也,作文佳,作画佳,作诗佳,题跋佳,写尺牍佳。

  凡所谓个性,包括一人之体格、神经、理智、情感、学问、见解、经验、阅历、好恶、癖嗜,极其错综复杂。先天定其派别,或忌刻寡恩,或爽直仗义,或优柔寡断,或多病多愁,虽父母师傅之教训,不能易其骨子丝毫。又由后天之经历学问,所见所闻,的确感动其灵知者,集于一身,化而为种种成见、怪癖、态度、信仰。其经历来源不一,故意见好恶亦自相矛盾,或怕猫而不怕犬,或怕犬而不怕猫。故个性之心理学成为最复杂之心理学。

  性灵派主张自抒胸臆,发挥己见,有真喜,有真恶,有奇嗜,有奇忌,悉数出之,即使瑕瑜并见,亦所不顾,即使为世俗所笑,亦所不顾,即使触犯先哲,亦所不顾。

  性灵派所喜文字,于全篇取其最个别之段,于全段取其最个别之句,于全句取其最个别之辞。于写景写情写事,取其自己见到之景,自己心头之情,自己领会之事。此自己见到之景,自己心头之情,自己领会之事,信笔直书,便是文学,舍此皆非文学。

  《红楼梦》中林黛玉谓“如果有了奇句,连平仄虚实不对,却使得的”,亦是性灵派也。

  性灵派又因倾重实见,每每看不起辞藻虚饰,故其作文主清淡自然,主畅所欲言,不复计较字句之文野,即崇奉孟子“辞达而已”为正宗。

  文学之美不外是辞达而已。

  此派之流弊在文字上易流于俚俗(袁中郎),在思想上易流于怪妄(金圣叹),讥讽先哲(李卓吾),而为正人君子所痛心疾首,然思想之进步终赖性灵文人有此气魄,抒发胸襟,为之别开生面也。否则陈陈相因,千篇一律,而一国思想陷于抄袭摹仿停滞,而终至于死亡。

  古来文学有圣贤而无我,故死;性灵文学有我而无圣贤,?故生。?

  惟在真正性灵派文人,因不肯以议论之偏颇怪妄惊人。苟胸中确见如此,虽孔孟与我雷同,亦不故为趋避;苟胸中不以为然,千金不可易之,圣贤不可改之。

  真正之文学不外是一种对宇宙及人生之惊奇感觉。

  宇宙之生灭甚奇,人情之变幻甚奇,文句之出没甚奇,诚而取之,自成奇文,无所用于怪妄吊诡也。实则奇文一点不奇,特世人顺口接屁者太多,稍稍不肯人云亦云而自抒己见者,乃不免被庸人惊诧而已。

  性灵派之批评家爱作者的缺点,性灵派之作家反对模拟古今文人,亦反对文学之格套与定律。袁氏兄弟相信:“信腕信口,皆成律度。”又主张文学之要素为真。李笠翁相信文章之要在于韵趣。袁子才相信文章中无所谓笔法。黄山谷相信文章的词句与形式偶然而生,如虫在木头上啮成之洞孔。

  戊闲适笔调

  闲适笔调之作者以西文所谓“衣不扣纽之心境”(unbuttoned mood)说话,瑕疵俱存,故自有其吸人之媚态。

  作者与读者之关系不应如庄严之塾师对其生徒,而应如新熟故交。如是文章始能亲切有味。

  怕在文章中用“吾”字者,必不能成为好作家。

  吾爱撒谎者甚于谈真理者,爱轻率之撒谎者甚于慎重之撒谎者,因其轻率乃他喜爱读者之表现也。

  吾信任轻率之傻子而猜疑律师。

  轻率之傻子乃国家最好之外交家。他能得民心。

  吾理想中之好杂志为半月刊,集健谈好友几人,半月一次,密室闲谈。读者听其闲谈两小时,如与人一夕畅谈,谈后卷被而卧,明日起来,仍旧办公抄账,做校长出通告,自觉精神百倍,昨晚谈话滋味犹在齿颊间。

  世有大饭店,备人盛宴,亦有小酒楼,供人随意小酌。吾辈只望与三数友人小酌,不愿赴贵人盛宴,以其少拘牵故也。然吾辈或在小酒楼上大啖大嚼,言笑自若,倾杯倒杯之乐,他人皆不识也。

  世有富丽园府,亦有山中小筑,虽或名为精舍,旨趣与朱门绿扉婢仆环列者固已大异。入其室,不闻忠犬狺狺之声,不见司阍势利之色,出其门,亦不看见不干净之石狮子。惟如?NFDCF?漪子所云:“譬如周、程、张、朱辈拱揖列席于?NFDD1?羲氏之门,忽有曼倩、子瞻,不衫不履,排闼而入,相与抵掌谐谑,门外汉或啧啧惊怪,而诸君子必相视莫逆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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