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中西文化
时间:2012-11-20 作者:林语堂 点击: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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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文化这个东西,谈何容易。东西文化之不同,其实都是基于生理上的。你想日耳曼族信奉耶教一千余年,这耶教是由小亚细亚传过去的,所以也有和平谦虚恶魔罪孽等等观念,日耳曼族名为信奉,骨子里何曾变了丝毫,还是进取冒险,探北极,制大炮,互相火并,就是因为西人身体气质不同。你看他们鼻子那么高,眼孔那么深,下巴那么挺,就晓得了。十年前也有西欧和尚来到中国,佛号叫做‘照空’,我也跟他谈过话,哪里有一点出家人相貌,谈起话来,就像一颗炸弹,时有爆发之势,恨不得欧人天诛地灭,当时我称他为火药菩萨。老实说,清净无为还是我们东方的玩意儿。你想一个天天探北极,赛摩托车,打破飞机纪录的民族还能做真正佛门弟子吗?西洋人要扮出清净无为的相貌,只觉得滑稽好笑罢了。” 朱:“想起来也好笑。西洋人到我们中国来传教,叫我们和平忍耐谦虚无抵抗,这真太岂有此理了。难道世上还有比我们中国更和平忍耐的老百姓吗?” 柳:“我就是这么说。中国文化就是有什么好处,西洋人也是学不来的。西洋的个人主义,不在于他们的书上,而在于他们的骨子里头。你看看西洋女子之刚强独立,跟中国女子之小鸟依人一比就明白了。你再看中装与西装之别,舒服温暖,西装不如中装;而间架整齐,中装不如西装。其实西装也何尝无舒服温暖的衣服,你看他们在家穿的,dressing gown及slippers(便服软鞋)何尝不跟中装一样?只是我们中国同胞经过几千年的叩头请安,骨子都软了,所以在家在外都穿他们的‘便服’及‘拖鞋’罢了。他们的祖宗在我们明代还在出入绿林,骑马试剑,到现在胸部臂上还有茸茸的红毛,让他们再文明了二千年,你且看看他们要不要在家在外都穿长袍软鞋。西妇常有嘴上一撮胡须,中国女子就少有,中国女子有‘白板’,西洋就没见过这名词。中国女子皮肤比西洋女子嫩,就是因为二千年的深守闺中,难得出汗,所以毛孔也细起来了。凡此种种都足见中西体格气质上之不同。再加上中国的政治制度,不容人多管闲事,中国社会制度,不容人太出风头,即使生下来有一点英灵之气,都被这种社会压完了,大家俯就常局,八面玲珑,混过一生,了此公案,怎么不叫聪明的人都明哲保身,假装糊涂呢?如果有什么真正英雄豪杰,必不容于家庭,不容于社会,一驱之于市井,再驱之于绿林,剩下一些孝子顺民大家争看武侠小说过瘾罢了。再加上家庭制度把你的个性先消灭,而美其名曰‘百忍’,于是子忍其父,媳忍其姑,姊忍其弟,弟忍其兄,妯娌忍其妯娌,成一个五代同堂的团圆局面,你说怎么不叫中国人的脸庞也都圆了起来?你想社会制度如此不同,他们来讲我们的文化有什么用处?” 朱:“吾兄所言诚是。我想处世哲学、社会制度终归东西不同,但是西方主动,东方主静;西方主取,东方取守;西方主格物致知之理,东方主安心立身之道,互相调和,未尝无用。世事如此纠纷,西人一天打,打,打。照道理,学所以为人,并非人所以为学,以人为一切学问的中心,这是中国文明之特征,人生在世不满百,到头来盘算一下,真正叫我们受用的,还不是饮食男女,家庭之乐,朋友之快,心地清净,不欠债,及冬天早晨得一碗热粥,一碟萝卜干,求一温饱吗?常人谈文化总是贪高骛远,搬弄名词,空空洞洞,不着边际,如此是谈不到人生的,谈不到人生便也谈不到文化。这样一来就有点像盲人骑瞎马了。我最佩服一句孔夫子的话,叫做‘道不远人,人以为道而远人,不可以为道’,这是真正东方思想的本色。这样一讲,把东西文化都放在人生的天平上一称,才稍有标准。” 柳:“就是因为这个缘故,大半谈东西文化的人,都不得要领,打不出这个圈套。其实这也不限于做文章的人。处在今日世界,无论男女老幼贤不肖,哪一个不在天天作中西文物的比较。比方你穿的是卫生衣,还是中国短衫,造的是洋楼,还是中国园宅,此中已含有中西文物的比较了。文化范围太大,此刻也不讲中外处世哲学文学美术之不同,只讲常人对此种问题的态度。常人是不肯看到底的,不肯参透道理的,总是趋新骛奇,赶时新,赶热闹。讲到我国的文物,不外‘虚张声势’与‘舍己耘人’两路,这两条路正是外强中干的正反两面。忽然耻中衣,耻中食,说必洋话,住必洋楼,穿必洋服,行必洋车,过一会儿又是什么孔孟尧舜仁义礼智,连不知有无之大禹也要搬出来崇奉。这是近来国弱,国人神经失了常态,故郁成这‘忧郁狂’及‘夸大狂’出来。你想单讲礼貌一端,还有什么值得自吹自擂。中国社会是世界最无礼的社会。你只消一坐电车,一买戏票,一走弄堂,便心下明白,在中国人之心理中,路人皆仇敌,还配跟人家比什么礼貌吗?要复什么礼?你坐电车,看是洋人司车有礼,还是中国司车有礼?你到公司买物,看是外国伙计有礼,还是中国伙计有礼?然而大家还在糊涂复古;不具批评眼光,所以吹也是乱吹,骂也是乱骂。” 柳夫人:“可不是吗?中国人口里尽管复古,心里头恨不得制一条陀罗尼经被,把中国这个古棺一齐掩盖起来,别让洋人看见我们的老百姓,只剩下几个留学生戴狗领说洋话同外人拉手,才叫**国呢!” 朱:“你也未免忒刻薄了。不过事实确是如此。十几年前,为丹麦皇太子要来游京,因为中山路两旁有穷人茅屋,还发生星夜拆民房的事呢!” 柳夫人:“这种事情还多着,那时代的人也太笑话了。记得有一要人也曾提议,以京沪一带为洋人常游之地,应将沪宁铁路两旁的茅屋用篱笆遮围起来,才不碍观瞻。他们总是怕中国老百姓替他们出丑,必要叫穷民人人拿一条白手绢,穿皮靴,像他们同洋人跳舞,才叫做替中国争脸。其实他们一辈子也不曾替中国争到什么脸,我们老百姓也不曾给中国出过什么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