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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民的渴望(2)



    等待安置的日子要有耐心,虽然难熬但毕竟是怀有希望的,就在这样打游击式的更换居所的频繁折腾里,我牵挂的还是那幢老楼里的日子,每次看见易主的大楼在日新月异地接受整容改貌,墙体和楼层一次次被新的建筑材料打扮得油头粉面花枝招展,再也寻不出昔日楼房里那副蓬头垢面的穷酸模样,不知道为什么,我仍然觉得那样的老房子像一座纪念碑一样矗立在我情感的记忆里。

    在那幢破敝的老房子里,我们喝酒,嚼花生米,吃黄豆和苦瓜,平常的茄子,辣椒,咸蒜头,炒鸡蛋,偶然从外边端来一个牛肉火锅,大白菜和白豆腐,真是神仙般的日月。昏黄的灯泡下,冒着热气的铁耳锅,滚落在地的烧散了的煤球,有时,还得寻些木炭、木屑来引火,芭蕉扇哗哗扑打,满屋钻烟,汗流浃背,花猫般的鼻子和脸,互相指点乐不思蜀。某天,忽然瞥见锅底下一溜火光一闪,还以为是错觉,拿铲翻炒,才听出破音,我们真的把锅啃破了一口!我回忆那个夜晚,依然历历在目,昏黄的灯光,一盏白炽灯裹在热腾腾的雾气里,炉膛里的火正旺,爆炒的快活声从铲尖上急急传出,这是老百姓的打击乐,绿豆粥的浓香飘拂,喝粥的响声哗啦啦卷过喉咙。外面起风了,窗子啪地被风关上,玻璃击响了,发出颤音,云从西天一层层草垛样积压上来,天很快就黑如锅底,整座老楼如汪洋中的一艘小舢板,我不由得把这样的晚餐看成是上帝恩典的礼物了。

    若干年了,孩子在长大,每个人都在老去。我再次从人满为患的大街上看见了人海里的老哥,他还是骑着他的那辆浑身都响的豆腐架子似的自行车,气定神闲,悠然自得地在街面上溜达,我眼里一热,差不多要奔过去拥抱他。我这一刹那的冲动差点让我打翻了农贸市场里的一篮鸡蛋,我赶紧止住了,很快,他的背影没入人群不见了。这让我有点怅然若失。他依旧是那副打扮,那副尊容,满脸黑胡茬,两粒贼亮的小眼珠,充满童真的埋不住的孩子气的脸,沙哑的喉咙,乱糟糟的头发夹杂的花白,熬夜造出的双眼圈,还是那样分毫不改的倔强。唉,就是在那幢楼里的某个谈兴正浓酒酣耳热的夜晚,我瞥见了他收藏的宝物——一枚很小的金石图章,是当地一个有名的篆刻家早年给他镌刻的,我见到这枚跟大拇指差不多大小的石头,心里生出莫名的神秘感,一块小小的石头,竟然令一个人如此激动,而那私下里的几万元的拆迁现金怎么就诱惑不了他?他翻转过金石的刻面,我被那粗圆的字体弄糊涂了,胡乱猜了半天也没有能认全,然后他心满意足地,很陶醉地对我说,这三字是“蜜蜂窝”。我更糊涂了,为什么要写蜜蜂窝不写别的字呢?这里有什么蹊跷吗?当然有,蜜蜂窝,这是他的别名,从来没有用过,可是却时时长在他心里,生了根,拔不掉,这是个隐秘的事件,对于一个人而言是关乎重大的,因为这关乎一个人的灵魂最深处的机密,是绝对不容透露的,就连他的孩子、妻子,还有父兄,何况我呢?我激动地望着他,他的豁牙一颗颗露出来了,用低沉的声音问我:“这世界上还有什么比蜜蜂窝更好的所在?”我不能回答,我确实找不到有比这个地方更好的处所了,除了贪嘴偷懒的熊,这个生活在东北老林里的黑瞎子,谁也别想把蜜蜂窝据为己有。拥有蜜蜂窝的人,当然是幸福无处不在了,日子里的蜜,全都是替他酿的了。

    做一个平凡而不平庸的人,守着自己的底线,一任地老天荒地活在自己的精神世界里,面对现实的种种堕落毫不退让,安贫乐道又乐天知命,希望是一个人战斗的理由,它永远是甜的,老哥珍藏着的不是三个字而是一个信仰,是给自己生命释放足够能量的铀,唯有怀揣着甜蜜信念的人,才能更容易抗拒命运强加的击打,才可能经受住无数的苦难对一颗纯良之心的煎熬。

    最近,获悉老哥搬进了新居,亲自给自己布置新房,添上现代化的家具,我悬着的心总算放下来了,在那座蜂窝一样的旧楼房里,这个收藏着一枚印章的执拗的人,终于满足了自己多年的精神愿望。他也许也像我一样,对一座贮藏了自己生命光华的屋子,会把它当作源源不绝的酿蜜的蜂窝,给我们越来越饥渴、越来越沙化的心灵,注入更加丰沛的精神营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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