途中有惊慌(6)
时间:2023-05-17 作者:盛可以 点击:次
旅行者想到另一个鬓角。隐秘躁动,化成一株植物,植人生命,长在身体里,血肉相连。拔除它,有血从看不见,的伤口往外淌,好比空寂无人的大山里,一脉不知源头的溪水日夜流动。一种缓慢的精神凌迟。旅行者不觉喝过头了,植物的根须,抵到身体的每一个地方,翻起迷蒙尿意,她起身上洗手间。 第04节 “上山顶看看。”旅行者暗下决心。事实上车一直在往前开,只是更慢。一是雨雪使山路泥泞,车轮打滑,二是车好像出了毛病,走一段就抽搐几下,害起了疥病,吭味吭味爬得十分费劲,晃得如同醉汉,把旅行者心弄得活塞般上上下下,吞吞吐吐,差点嘣出嗓子眼。 雪越下越大。车前车后茫茫一片。昏暗的气势,从四面八方逼涌。可怜的小面包车,在稻梗上爬行的甲壳虫,要享受谷穗的芳香。禾叶沙沙作响,似万千只甲壳虫奔跑过来。腿再多,抓不住光滑的稻梗,爬三步,退两步,或者爬一步,退三步,摇摇欲坠。呼吸困难。鼻孔如有针扎。不说话。为什么非上山顶不可。理想变成机械的目标。 背姐姐的旧书包,穿哥哥的旧衣服。穷。一年四季,赤脚泥泞,走两里地,滑滑溜溜地上学。烂泥巴从脚趾缝里冒出来。恶心的贩月。背下整个英语单词表。语文老师暖昧的关怀。戴假发的化学老师离过婚,专为难漂亮女生。一颗坏牙。父亲赞赏扯秧插秧的才华。两腿撑开八字,沉下屁股,手没入水中,贴近秧苗根部。三根。五根。盈握。课本用来擦屁股,作业本擦屁股用。屁股的阅读,就是家长检查。读书无用。一个人的监狱,改变全家人的命运。活人的价值在于成功地扮演稻草人。吃喝偷吃谷种的鸟,挥赶下田啄苗的鸡。十七岁,雪下得比这山头还深。改变了姓氏,与父亲较量。沉默中埋下的仇恨,在六年后父亲的痛哭流涕中化解。蚂蛾贴着伤疤,大半截身体进入肌肉。吸血。也不过是轻微的痒。掐断它,变成两条生命。每一种痒都与蚂蝗有关。一个村妇,成天挠头皮,痛苦处双手抱头挠。丈夫愤怒,揪住头发便扯。风掀茅屋似的,竟揭开了头灵盖,头皮窟窿下,惊现一窝蚂蝗。一个男人锯掉了一条腿。一位少年因被蚂蛾咬得斑驳的腿而奋发读书,考上了大学。更多的人选择在与蚂蜡争斗中和平共处。 比寒冷更冷的冷。痒。后背。双腿。心里。 “不用害怕,别的我不敢夸,我们山里人开这种路,绝对安全。”阿古见旅行者神情紧张,表示安慰,如农民夸自己懂庄稼。他的身体随着车子的节奏晃动,恰到好处。一直漫不经心地咳嗽,越往山顶开,咳得越诚实。旅行者捕捉到这诚实的、一具肉体的咳嗽声,觉得这个人还是可以把握的。 “给你,你穿得太少了。”旅行者拿出一件毛衣。假如山顶情况如自己猜测的一样,一件毛衣,或许改变整个结局;假使一切正常,司机阿古却病倒途中,也是同样的不妙。在高速公路上,她能以时速一百六十公里的速度飞驰,这种险象环生的山道,她连方向盘都不敢握。因此,为那不可预知的事,旅行者愿意牺牲这件四百多块钱的时尚毛衣。同时轻度后悔,应该趁手机有信号前,打个电话告诉朋友她所在的位置,车牌号以及司机的名字。尸体被食肉动物们分食,灵魂怎么能绕出山群。恍惚间旅行者把阿古当成灵魂的救赎者,他是她出生人死、患难与共的对象。心里忽暖忽寒,想起诗人植物对死亡的态度: “如果有人杀了我,将我结果在荒无人烟的地方,那么在腐烂之前,我有足够的时间享受流云、星辰、荒漠和空旷。” 天人合一。刀子刺进身体。寒冷。脑袋撞击岩石。容毁。肉体摔下悬崖,血肉模糊。稀奇古怪的想法令旅行者表情复杂。 “我跟你说点死亡的事情。”旅行者对阿古说。“死在印度。如果火葬,灵魂将首先进人月亮,变成雨。雨落到地上变成食物。食物被吃后变成精子。精子进人母胎再次出生。这一过程叫做‘五火’。‘五火’通常与‘二道’连在一起。‘二道’指‘祖道’和‘神道’。祖道是人死后根据五刀顷序回到原来生活的世界的道路。神道是人死后灵魂进人梵界,不再回到原来世界中的道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