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恋列维坦(2)
时间:2023-05-16 作者:高海涛 点击:次
许多年后,包括此时此刻,回想在70年代那个特殊岁月最初看到这幅油画的情景,我依然激动难抑。特别是那匹小红马,它是那样的踏实安稳,又是那样的奇美灵幻。它不仅让整个画面、整个风景活了起来,也让我的整个心、整个人活了起来。记忆看见我手捧冯老师的画册,就像捧着一座无以言表的圣殿。我呆呆地坐在那里,张晓红也呆呆地坐在那里。冯老师问,你们在想什么?我们也不说话。冯老师把画册轻轻拿走,掩面而笑说,这是俄罗斯风景画,你们看就看了,不足为外人道也。 就是从那天开始,我对画册充满了敬意,并彻底记住了列维坦的名字。中学毕业我到南方当兵,后来又当教师、上大学,上大学之后还是当教师,但不论何时何地,《三月》都让我保持着对生活的初春的感觉。在大学读外语系的时候,有一次学到美国诗人弗洛斯特的《雪夜驻马林边》(Stopping by Woods on a Snowy Evening),老师要求我们写读后感,那次我发挥得特别出色。比如这句:“马儿摇着身上的串铃,似问我这地方该不该停”(He gives his harness bells a shake/ To ask if there is some mistake),我就想象这匹马应该是小红马,在所有的马中,小红马最有灵性,和美国的小红马一样,那匹俄罗斯三月的小红马也正在摇响串铃,它驾着挽具,望着木屋,是在纳罕为什么要停在那里吧?很显然,小红马的主人就在木屋里,可主人在木屋里干什么呢?是在准备出门,还是刚回到家里?是在拜访亲戚,还是与姑娘调情?他可能正守着轻沸的茶炊,卷起一支烟,和谁商量着开春后黑麦的播种,抑或,是在商量着什么计划和行动,酝酿着一场初春的革命……而所有这一切,都通过小红马的神态让人猜测和联想。小红马表达了对劳动的渴望,也象征着对改变世界的期冀,它就像一把英勇的、紫铜色的小号,响亮地传达着大地回春、万物新生的情绪。 3 实际上,许多人都看过冯老师那本画册。这是我后来才知道的。1976年,我从南方当兵复员回乡,也到母校中学去当了两年教师,民办的。当时冯老师已经调走了,很多老师都调走了,语文组只剩个夏老师,像夏天最后的一朵玫瑰。 有一次,我和夏老师聊起了冯老师。夏老师说冯老师有许多怪癖,但最严重的不是走路的样子,不是掩面而笑,而是他特别喜欢白色,特别不喜欢红色。他所有的衬衣都是白的,他的宿舍就像医院病房,床单是白的,被罩是白的,窗帘是白的,就连他花瓶里的花也总是白色的野菊花。这种情况,“***”刚开始就被人揭发了,贴出大字报,说冯之异留恋白专道路,梦想白色复辟,已到了病入膏肓的地步。他害怕和仇视革命的红色,连批改作文都不用红墨水,而用蓝墨水,把作文改得像黑暗的旧社会。更有甚者,人人都要随身带的《毛主席语录》,也就是“红宝书”,他却用白手绢给包了起来,真是用心何其毒也,是可忍孰不可忍!云云。 夏老师说:你们是1967年上中学的吧,在那之前,冯老师被群专过,挨过批斗。你们可能不了解。还有闫老师,都被归入“黑五类”。我问:闫老师怎么会呢?她是教物理的,又是女老师。夏老师说:闫老师是因为人太傲气,另外她出身不好,是资本家的女儿。你不知道吧,冯老师和闫老师都是单身,全校老师中就他们俩单身,听说他们俩处过对象,但后来拉倒了。总不能一个“黑五类”再找一个“黑五类”吧? 我恍惚听说过,夏老师也曾追求过闫老师,但被闫老师拒绝了。所以,夏老师那次显然不愿多谈闫老师,他继续说冯老师挨批斗的情景:当时红卫兵们把冯老师押上会场,全校师生都在,口号声此起彼伏。红卫兵不问别的,就让他坦白为什么喜欢白色。冯老师哼唧半天,最后终于讲出了理由,说在湖南杨开慧烈士的故居,有陈毅元帅的亲笔题词:“杨开慧同志和白色一样纯洁。”这个理由莫名其妙,让人啼笑皆非,因为当时陈毅元帅和所有的元帅都靠边站了,他的话代表不了什么真理。再说谁也没去过湖南,无法证实他的话。不过因为杨开慧,白色毕竟还是和革命沾上了一点关系。红卫兵们想起毛主席“我失骄杨君失柳”的诗句,想起杨开慧生前喜欢穿白色衣裙的样子,就都有点感动,觉得冯老师的理由固然荒谬可笑,却也多少有些可爱,就没给他宣布更多罪状,只是勒令他以后不许喜欢白色,要接受革命红色的洗礼。几个月之后,等到你们那届入学,学校就让冯老师重新上课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