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处的光(2)
时间:2023-05-16 作者:陈慰文 点击:次
舞蹈在她下腰伏地的动作中结束。老实说,她跳得不大专业,可真挚、素朴。她是位相貌与身段皆平常的年轻女子,没有通常舞蹈演员的光艳。 有人送来茶水,抬头,竟是她!换了服务生的蓝花布衫。 舞厅是熟人开的,问起,说当服务生招来的,但她喜欢跳舞,有时上去客串下。 假如晚来十分钟,当她端来茶水,我一定记不住她的脸,像忘记许多的服务生。但我早来了十分钟,看到了她的伏地转身,看到了她一跪三泣的投入。 她把茶水搁在桌上,平静地转身走了,是安于服务员身份的神色。可谁又知道,刚才,在音乐为她而响时,她内心回荡着什么? 要开奖了!人语沸扬。她在吧台旁忙碌,被阴影遮住面庞。对她,奖已开过了,在属于她的那支曲子响起时。 小巷母女 走过那座极短的小桥,就到那条通往同济大学的小巷,暖黄路灯从疏阔的树影间漏下。很久没走这条路,一过桥,巷中一个女人站在树影下,身旁支着自行车——她还在这儿,她总在这儿,无论我何时经过,隔一个月还是一年,她总在这条小巷。我有时觉得也许十年后她还会站在这,假如这条小巷还在。 消瘦,比我上次看到她又瘦了。哦,也许那时是冬天,这条小巷是个风口,冬天骑车经过的人都要弓背弯腰,紧蹬几脚,她成天站在这,得多穿些。自行车后座上是她的孩子,睡着了。只一次,白天经过,他蹲在她身旁玩,小小墩墩,看去两岁半左右,当然没什么可玩,只有树叶、蚂蚁、石头,还有风刮来的一些脏纸片。他蹲着,安静、好奇而百无聊赖地拨弄它们。多数时他睡着,有时在自行车后座,偶尔她打横了抱在怀里,孩子无知无觉地睡着,在冷风里昏过去一样。 今晚他又睡着了,在妈妈的后座——这个窄小后座就是他童年世界的主要构成。 婆娑树影,一个男人在她跟前挑碟。这些碟,俗艳肉感,是一些要躲在巷道里卖的碟。 小巷的墙两边爬满蔓生植物,一些绿叶从墙头探下,这段路因人少,路灯光显得完整,可不知为什么,暖黄灯光本有的宁和投射在这段路,却成了零星荒凉。也许因为她,确切说,因为后座上那小小的孩子。 他似乎很乖,很少哭闹,从不缠着妈妈哼哼唧唧,也因此格外地让人心疼! 这个母亲,她有丈夫吗?如有,为什么孩子整天跟着她,晚上他不能替守看一下?一年四季,孩子和她守在这条小巷,等买碟的顾客。他们匆忙而挑剔地翻找着,兴许有些是老顾客,这是她守下去的动力。 孩子的童年就和这些暖昧的碟、打着转的尘土纠葛一处。有一次见她无聊地啐瓜子皮,好像这也是她难得的消遣。她平凡,和她兜售的碟上的女人们正好是两端的反义。她在这站了多少年了?也许因为只这条小巷上没有同行竞争,也能避免缉查。那孩子,她应是爱的,虽然她不会给他吃进口奶粉,不给他涂抹婴儿油,护臀膏,不给他做闪卡训练或亲子游戏,甚至她挺少和孩子说什么话(也许因为我路经次数少,时间又短),但她和他,依然是一种“亲子”关系。她在冬天时,替孩子穿严实了。而夏天,比如这回,孩子在后座的小篷子里,他从篷子里挂下来的小腿穿了长裤,这样热的天他竟穿了长裤!大概她怕蚊子叮他。 有一刹我非常想停下,摸下他的小脸,和他说点什么。这个在自行车后座一点点成长的孩子,有一天,他的童年回忆全部关于这条小巷。每天,从他的家——可能是一处简陋混杂的租房,到这条小巷,这就是一座繁华大都会中一个孩子仅有的童年半径。每一座繁华城市都会有的批量的童年半径。 有一天,他能通过这命定的规限去走向自己更大的世界吗? 但,他和妈妈在一起,又是幸福的吧。虽然她不会为他念童话,不能带他去游乐场,他为此缺席了很多同代孩子的体验。可她时刻把他带在身边,替他穿严,怕他热着、叮着。她对他有骨血里最本能最直接的感情。这感情因为生存条件而粗粝,但它也不失为结实,像此刻遮在他小脑袋上的篷子一样,也是可挡风蔽雨的一种庇护。同时,她也依傍着他,这个小小孩子,他一天天长大,在自行车后座,在这条巷子的春夏秋冬里。他是她在这个城市,这世上的动力,也许她并没意识到,但丝毫不影响这种依傍,就像人们有时不会把“意义”这个词特意挑出。 她正等一个男人挑碟,等待一天中可能的又一次微薄利润(拐出这条小巷,中山北二路上若干小区的房价是每平米数万)。男人漫不经心地翻看,不一定买,兴许只是路过好奇。但愿他买下!但愿后座上睡着的孩子能梦见一些这条小巷以外的内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