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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悬置的人(3)



    一种可以制作砚台的石头,产于小岛西部悬崖的泉眼处。隐在大海中的小岛,仅有这个方寸之地出产这种特殊石料。那个最初的发现者是怎样穿越波浪登临小岛,采石,加工成砚,置于案头之上。如今太多人涌入岛上滥采滥伐,一片热闹。当代人的欲望无孔不入。纵然一座孤岛,也难逃被毫无节制开采的命运。

    捧一块石头紧贴耳边,我听到石头体内的汹涌涛声和隐秘风暴。斑谰石纹,是岁月结痂的伤痕。

    究竟一种什么样的力,让石头成为石头?

    我一直以为,石头与石头之间是有语言的,它们操持着人类听不懂的话语,在低声地控诉与密谋。每一块石头,都是一个随时准备出击的坚硬存在,都在固守和找寻属于自己的命运。女娲补天用过石头;精卫填海用过石头;西绪弗斯无休止地推动的,也是一块石头。当一块石头被制成砚台端放在文人墨客的书桌,当它见证了一个人彻夜难眠的伏案书写,当墨汁经由砚台和笔形诸作品,我相信砚石也参与了其中的表达。

    众声喧哗中,人类应该善于聆听和尊重“石头”的表达。一块石头身上,收留了太多风浪,以及大自然和人类的秘密。

    海中的小岛,我更愿视之为一块不甘沉沦的巨石。它在大海中挺起倔强的头颅,抵抗被淹没的命运,笑傲光阴与风浪。

    参与Y村拆迁之前,我被安排去筹建一个文化单位。新的办公室要装一部电话,负责装机的人几次登门办理,我都不在。在长达一个月的时间里,我一直待在Y村,淡忘了办公室的存在。我远离自己的主业,整个人好似被投掷到一个漩涡中,被一股巨大的外力裹挟着,向前方某个目标漂流。两岸很远又很近。

    电话总算安装到位。我抓起话筒,拨打一个熟悉的号码,通了。这个新的办公场所从此与外界有了联结。曾经,我一直以为自己是一个有着足够力量面对孤独的人。这一刻我才突然意识到我是如此看重一部小小的电话,如此渴望与外面世界的关联与沟通,我在享受孤独的同时,其实也在畏惧孤独。Y村的人躲迁到了别处的楼房,他们与这个世界的联结方式是什么?这不是一部小小的电话所能担负和解决的。

    那座星级酒店建在海边的一片林子里。林木被毁坏了。当酒店和周边的一片公寓楼高耸林立待价而沽的时候,人们才恍然发觉楼房南侧的汽车厂一直在散发浓重的异味。买房者围着楼房转一圈,再转一圈,不停地抽鼻子,蹙眉,最终失望而归。建楼之前,谁也不曾留意这里的空气问题,更没有把空气污染当作一个与己相关的问题。建楼的人毁坏了林木,搞企业的人污染了空气,当破坏者与破坏者相遇,他们之间该说些什么?一个黄昏,我路经那里,看到一个年迈的老农正在远远地打量汽车厂,他的身后是那座星级酒店和大片的公寓楼。这里的一切,不管是身前还是身后的事物,都与他没有任何直接关系。但是他在打量,在关注,在琢磨。这让我好奇,且感动。这个年迈的老农,或许他在等待拆迁,或许他在抗拒拆迁,或许他早已拆迁。此刻他所在意的,是拆迁之后的土地用来做了什么,会是什么样子。这是一个异人。他所做的,其实仅仅是一个正常人原本该有的样子。我驻足,在一个不远的地方默默看着他,心里满是愧疚。

    Y村拆迁已经结束半个月了,那个曾经的钉子户还在打电话催问海鲜如何处置的问题。他在村头经营一家饭店,饭店拆除以后,搁置了一些海鲜。同事半认真半玩笑地说,都成臭鱼烂虾了,怎么卖?卖给谁?谁吃?……同事一口气质问了一堆问题,曾经的钉子户在电话另一端愣住了,无言以对。他一定设想过若干的结局,却始终没有料到会是如此的结局——追问者变成了被诘问者。这就是现实。

    在葡园,是可以看到Y村的。炊烟袅袅。隐约听到村边小市场上的叫卖声。我曾无数次站在葡园遥望那个村庄,有时阳光亮丽,发出让人眩晕的光;有时天是阴沉的,村庄显得更加静默。我知道这样的一份静默里包蕴了巨大的不安。在Y村拆迁的日子,我再也没有到过葡园。近在咫尺。我在村庄里时常遥望葡园,那里寄予了我的梦想,有我对生活和生命最真实最深切的理解。我不知道我将写下什么样的文字。当我将一个村庄的消逝,归结到对一篇文章的期待时,我是自私的。对于Y村,我是参与拆迁者,是冷眼旁观者,更是寻找和记录故事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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