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一样的毡房(4)
时间:2023-05-13 作者:丁燕 点击:次
刚上山,才四岁的卡迪亚万般不习惯,说周围没人玩,太着急,还是回城里的楼房去吧。住了几天,她的馋瘾犯了,强烈要求吃肉。米哈尔古丽一摊手:我们没肉啊。她用小手朝不远处一指:那么多羊,宰一只不就行了。母亲笑弯了腰,说傻丫头,那些羊都有主人,得花钱买才行。哦……女儿看看羊群,发狠道,等我长大了,一发工资就买羊吃。 女儿和母亲去捡牛粪,开始嫌臭,慢慢地,从母亲的言行中懂得牛粪的可贵,大老远看到一团,激动得直跳脚,狂奔过去。做母亲的不断点头:这份对牛粪的热情,在县城,可培养不出来。 大风大雨后,母女俩出门捡垃圾:将吹到毡房周围的塑料袋、矿泉水瓶、废纸壳等收集起来,装在袋中,再挖个坑埋起来。多数时候,母亲做,女儿跟着看。可在当老师的米哈尔古丽看来,父母以行为教育孩子,远胜过空谈。 草原上的生活冗长繁杂,别看卡迪亚小,也要承担必要的劳动。除去提水,每晚六点半,她还要负责将小牛绑起来。母牛在外吃了一天草,回来的途中就会哞哞呼唤自己的孩子,小牛听到后,想方设法从圈里挤出来,朝母亲——不,应该是母亲的***,奔去。此刻,是母牛***最饱满之时。米哈尔古丽叮嘱女儿,在母牛回来前一定要将小牛绑牢,若奶被小牛吃了,人就挤不出来了。小牛才三个月大,正是馋奶时,可再过三个月,母牛再次怀孕后就会断奶,所以,母牛能挤出奶的时间很有限,于是,就出现了人牛抢奶一幕。 挤奶有固定时间:早晨七点半到八点,晚上八点半到九点。中午奶少,一般不挤。有一天,卡迪亚忙着玩,忘了绑小牛,小牛撒着欢冲到母牛身旁,大嘴吮吸起来,等米哈尔古丽发现,将小牛赶走,母牛的***早已瘪下去。卡迪亚做了错事,低着头不吭声。米哈尔古丽揽过女儿的头说,没关系,就当让小牛过个年。 卡迪亚已对周围环境很熟悉:知道哪家有马***,哪家要办喜事,什么时候去看赛马。每当她看到有骑手牵着马拎着桶来到泉边,就蝴蝶般飞过去:哥哥,你家的毯子好漂亮;哥哥,你的马肯定能跑第一名……然后,她说出自己甜言蜜语的目的:哥哥,你就让我骑骑马吧。 转场的本质是环保,它的行为根基在于鲜明古朴的生态观。当哈萨克人遵循一年多次迁徙、四次大搬迁,夏牧场一次放牧为三四日,顺次转场的游牧生产方式时,就是为了尽可能合理地利用草场。转场有固定的时间、线路和目的地,不但满足了牲畜的觅食需要,不至于损害草场,而且这种依时依地的迁徙轮牧,极大地实现了现代人极力呼吁的“休牧”举措。 当工业化进程的酸果正在被人们艰涩吞咽时,一个词遭到质疑:“现代”。我怀疑并惧怕这个词。这个词貌似要将人类引入一条不归路:当我们大规模抛弃游牧时,我们说农耕更现代;而当我们荒废农田进城时,我们说工厂更现代。当工业废水污染自然,海啸地震蝗虫袭扰,我们蓦然发现,在貌似最原始的游牧生产方式中,却有着最为“现代”的观念。是谁赋予“现代”这个词以一种特殊的优越感?那个主导这个词的嘴唇,只在追逐当下利益的最大化,从未将地球看作自己的家。 哈萨克人一直与大自然保持着最近的距离,在游牧过程中,他们形成了自发的环保意识,这种意识体现在禁忌和惯例中,是对自然所进行的本能保护。他们认为,世界上没有多余的生物。虽然他们没有“环境保护”这样的词,却常劝诫儿女:不要拔嫩草,因为你的生命像嫩草。搭建毡房时,他们会选择无草或草少的地方。在转场途中,要将做饭、烧茶的火堆用土盖埋。夜晚时分,长辈不允许晚辈往外倒灰(荒火是破坏草场的主要因素之一)。这种训诫在孩子们的头脑竖起根手指,嘘——从小接受这种训诫的人,在他们的皮肤底下,充溢着一颗别样的心脏:自然并非只是供人攫取的身躯,它同样有灵魂,要休息,值得敬重。 在城市,植物变成装点门面的物品,而丧失了其特殊的生命灵性。圣诞节前夜,人们砍下冷杉扛回家,在松针上挂满五颜六色的礼物盒,每个盒子上都有个金色蝴蝶结,每个蝴蝶结都反射出光芒,令这棵树熠熠生辉。这棵植物远离了自己的根须和泥土,正在效忠庆典。春节前的花市上,中国南部的花农将培植好的菊花摆出来,一盆八元、十元。那金菊刚好绽放在从初一到十五的农历时间。元宵节后,花边显出黑褐色,再过半个月,花瓣枯萎,皱缩,枯干,暗淡无光。它刚刚还为节日扮演了助兴的角色,就已经变成了尸体。当人们将它从花盆中拔起,丢进垃圾桶后,我看见,这菊花没有根。花农轻松地将花枝剪下,直直地插入土中,让原本不该出现的场景(只要它们出现在人的脑袋中),呈现在现实中:一盆盆金黄的菊花,开在春节的房间里。城里人轻松地杀戮着,并不紧张。他们给圣诞树挂上礼物盒,给金橘树扎上红包,将菊花摆在窗台,并不觉得那植物正在受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