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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山野的日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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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广龙

    在山野睡觉

    我在野外队时,多数情况下,晚上,我睡觉香甜。虽然在活动板房那窄小的钢丝床上,夏天暑热,蚊虫成群叮咬,我照睡我的;冬天鼓荡大风,我冰冻的身子,也能在梦乡里取暖——只是早上起来,鞋子穿不到脚上,脸盆也不听话了,端不起来,都给冻住了,冻住到地板上了。

    那阵子,我人年轻,瞌睡也多,说睡就能睡着。要是在井场劳累一天,刚钻进被窝,就失去意识了,似乎去了另一个不受苦的世界。我得承认,也不是每次都说睡就睡,睡不着也是经常的。通常是快过年了,我想家,就睡不着了。还有就是野外队上谁的媳妇来探亲了,我也会失眠好长时间。我都二十出头了,还没有谈过对象呢。

    在野外队,出去,满眼睛荒凉,见到个人都困难,得受着。上班,搬铁疙瘩,一身土,一身油,也得受着。吃饭,清汤寡水,还吃不饱,还是得受着。想起来,只有睡觉最安慰人了。睡着了,啥都被隔离在了梦境外边,如果做个好梦,醒来,我也当真的一样,要高兴一阵子呢。

    所以,我不应该失眠,可是为想家失眠,为女人失眠,我管不住自己。失眠就失眠吧,我不会整夜都失眠的,难受一阵子,瞌睡浓烈起来,我还是可以睡得深沉。

    我最难忘的,是在山里的井场上睡觉。

    野外队上班,三班倒,上夜班是经常的。一个班,如果一直站在井口,一直劳动,后半夜,浑身乏困,有时,我竟然一边机械地操作着,一边就睡着了,我竟然能两不误!这很是让我自己吃惊,而我真的做到了。我缠旋绳,拆装吊卡,摆动油管,这些动作,我都在完成,同时呢,我的脑子空空的,我睡过去了。这是多么神奇的能力,我能在睡眠中,实现对身体的控制和把握。不过,这样的睡,是片断的,不连续的,就是,感到似乎睡着了,却随时又能醒来,就这么反复着,错乱着。反正,肯定睡了,我能体验到睡眠给我的身体带来的那种充实,虽然短暂,但我获得了这样的充实。这样睡眠,是极其危险的,回想起来,我要庆幸,我竟然没有发生一次伤胳膊伤腿的意外。

    有的夜班,工作量提前完成了,就停下了。不能早早回到野外队的营地去,要等到下班,值班车才来。于是,探照灯照射出来的一个个笨拙的身影,移动着,朝着不同的方向,寻找可以安顿身子的角落。井场上分布着油污和水渍,不能睡。山洼里可以睡,半山坡的塄坎下头可以睡,找到一棵树,树下面可以睡。起先,我胆子小,不敢走远,我在探照灯下面睡过,蚊虫如雨,得不停摆手,睡安稳是不可能的。慢慢地,我不害怕了,也走远,走到僻背处睡。这些地方,热天还可以,晴天还可以。这些地方,睡下去,身子和泥土、和青草接触,被山风吹着,看天上繁茂的星星,听虫子激烈的鸣叫,渐渐闭上眼睛,人进入虚拟状态,在我来说,也是一种享受。

    井场是不断变换的,再变换,都在山里,不是山顶,就是山沟,睡觉的选择,也跟着变换。有一段,井场跟前,有一个半人高的土窑,不知做什么用途的,人能进去,不能坐,只能睡下,我也睡过。睡在里面,我没有担心土窑坍塌,却产生了被埋葬的感觉。这个土窑,一起找地方睡的,都愿意睡,谁占上了,就归谁。有的井场,施工周期长,便派人看护,便拉来一间值班房。这样,在冬天,一个班的人,睡一地,都睡在值班房的地上。地面小,交织着,人挤人,而且,都往火炉子跟前靠,都想多乘点暖和。一次,我的棉工衣让火引着了,烟起来,没把我呛醒,把别人呛醒了,浇了一缸子水才浇灭。

    天冷了,或者遇上阴雨天,外面就不能睡了。又没有值班房,瞌睡在身子里起伏,却发愁没有地方躺下。不过,办法是人想出来的,我有办法。井场上,有一间工具房,有一间库房,都是铁的,顶子,四边,底下,都是铁。我在这两间铁房子里,都睡过。工具房里一张桌子,也是铁的,而且,还是铁板的桌面。一次,我就在这张铁桌子上睡了一觉,时间很短,反正我睡着了,而且,竟然遗精了。我没有做梦,即使做梦了,也没有梦见电影明星,怎么会出现这样的生理反应呢,我挺奇怪的。在铁桌子上睡觉,是要下决心的。刚挨上铁桌子,是巨大的冰凉,针一般的冰凉,穿透我的棉工衣,刺激着我的皮肤、骨头,甚至血液。我挪动着,强制着,来适应铁桌子的冰凉,终于,我睡着了,在冷库睡觉一样,终于,我睡着了。可是,很快地,我又醒来了。铁桌子生发着不断的冰冷,我暖和不了铁桌子。我有限的热量,无法抵抗铁桌子的坚决的冰冷。看来,铁桌子是不适合睡觉的。库房不像工具房,地板是一层铁板,库房的下面,铺着一根一根钢管,只是,钢管和钢管之间,有一人宽的间隙,横着睡,竖着睡,都不得劲。我把一卷散开的棕绳放到两根钢管中间,棕绳有锅盖那么大,中空,身子蜷起来,睡进去,刚好盛下。在棕绳上睡,虽然有悬空的感觉,但是,我一下子踏实了,很快,我就迷糊起来,自己把自己抱得紧紧的,身子一会儿冷,一会儿热,总体来看,还是很舒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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