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山野的日月(3)
时间:2023-05-10 作者:第广龙 点击:次
我最恨这些司机了,要说原因,不是开车,不是。也不是他们戴墨镜,留长发,不是。我恨他们,是因为,山里头的姑娘,长得好看的,甚至,长得一般的,全被他们勾引跑了。或者干脆就主动投入了他们的怀抱。这些姑娘,有矿区的,也有当地农家的。本来就少,对野外队的,看不上眼,可坐在油罐车的驾驶楼里,就像坐进了花轿里,而且还被颠簸着,心思早乱了。我要是开油罐车,我也有这样的福气,我要是姑娘,我也这样选择。谁不愿意想去哪里,就能去哪里,谁不愿意在车上风光呀。那些年,坐汽车,可是很稀罕的。 野外队的,要坐油罐车,除非和司机是朋友,不然,挡车车不停,白吃一嘴土。可是,司机的头脑是灵活的,野外队的也愿意付出,这样一来,可以另说了。于是,交上两块钱,就能坐进驾驶楼了。这是司机的外快,司机的油水,一月下来的收入,比工资还高。我交了钱,一路和司机寒暄。也跟别人学,拿出纸烟,一次叼两根,点着了,自己嘴上留一根,另一根,递给司机。那时,都这样给正开车的司机敬烟。还有一些农民,没有钱,拿鸡蛋顶,拿苹果顶,也是可以的。那一年,油罐车成了山里人的主要交通工具。到现在,都几十年了,我听说,这一路还没有通班车。不过,倒是有了私人中巴跑运输。道路也改善了,不是土路了,铺了油路。 回老家探亲,到矿区机关参加学习班,出去,周转几回,上车下车,才到地方。回野外队,也一样,甚至更不容易。有时,还得打听清楚,也许离开时营地在山脚下,这些天不在,却搬到另一座山的山背后去了,不掌握情况,就可能把单位丢失了,又得费周折重新寻找。 野外队在元城时,出去了要回去,最耽误时间,最遭罪。如果在冬天,又刮着风,那简直跟死了一回一样,而且是有知觉的死,是半死不活的死。 通常的,从庆阳到悦乐,有车坐,再步行,到五里地外的一个岔路口,就在这里等车。这个岔路口,地势高,一边是土崖,三面敞开,土崖下是一条土路,扭曲着延伸进了元城方向的沟里,土崖对面,要远一些,是柔远河的河道。这个岔路口,容易生风,人站在路口,衣服就舞动起来,挣脱着,要离开人的身体。在这里,一整天,都有三两个人在等车。有时,天快黑了,也有人在等车。我也多次加入等车人中间,有时,还会相互说些话,通报一些各自知道的信息,自然是啥时候有车来,会不会有车来。 在这里等车,是盲目的,能不能等上车,也是不确定的。到元城的班车,上午有一班,下午有一班,都是过路车。班车经过这里的时间,上午应该在十点左右,下午应该在四点左右。在这个时间段,运气好,等上了,让人欢喜不已。可是,多数情况下,班车不见来,比预期的时间过去了三四个钟头也不见来,等车人的神情,便不仅仅是焦急了,甚至,不仅仅是痛苦了。想发火,没地方发,想骂人,又不知道骂谁。实在等不来车,只好原走到悦乐去,在那里找个车马店住下,第二天再来等。 交九天,又下过一场雪,等车,对身心都是煎熬。耳朵冷,头皮麻,都不算啥;手生疼生疼的,搓一搓,哈哈气,也能缓解;脚受冻,最难忍受。我是野外队的,脚上穿的是发下的大头翻毛皮鞋,冷气照样可以穿透。开始,只是觉得冰凉,从脚尖开始冰凉,从脚心开始冰凉,再把这冰凉,弥漫到脚踝和脚背时,冰凉加重了。加重了的冰凉,生出了刺,生出了针,不仅仅冰凉脚的表层,而是往深处扎,往血管里扎,往骨髓里扎。这样持续着,脚变得麻木了,脚结冰了一样。脚也变重了,说是石头的脚,生铁的脚也成立。分明又是自己的脚,是自己身体的组成部分。脚刚开始感到冰凉时,还可以用力跺脚,通过和地面撞击,产生一些热量。等到脚麻木了,脚不听指挥了,笨拙了,调动意志再用力跺脚是可以的,但随即袭来的疼痛,似乎要骨折,似乎要粉碎,似乎要失去脚,失去脚的支撑,是万万不可以的。但静止不动,脚上的冰凉,脚上的麻木,会传染一样,又要往上走,往腿关节走,往胯骨走,便只好缓慢地、轻微地踩着小步,一点一点移动,一点一点把沉睡在冰凉和麻木里的脚唤醒。 在土崖的崖根下,散布着一团一团的乌黑,那是冬天等车的人,点柴火取暖留下的残迹。有一堆火,人围着,不至于冻僵冻硬。可是,山里光秃秃的,能生火的材料,无非是蒿草、树上掉下来的枯枝、地里挖来的玉米根。这些,被之前的人消耗得几乎没有了。要找,就得再往远走,连被风吹来的烂纸片,谁扔掉的橡胶鞋,也拿来点着。只要是能燃烧的,都点着,哪怕是河滩里发大水时冲下来的棺材板,也点着。有一团火光,有呛人的黑烟飘散,等车的人,会从心理上缩短时间的漫长,也认命般觉得等车就得这样等。这时候,假如看见班车过来,等车的人,本来还想着把火堆挑拨旺,立刻丢手,换个人似的蹿起来,不断招手,站路中间招手,似乎过来的不是班车,是诺亚方舟。和我在城壕遇到的一样,也会有矿区的车辆到元城,只是没那么多,偶尔会有一辆车过来,有车槽加长的日野牌卡车,有给油井压裂的压裂车,有背着铁架子拉油管的解放牌卡车。只要是车,等车的人都赶紧招手。有的车看着减速了,到了人跟前,却轰一下油门,快速开过去了。等车的人是有办法的,招手时,手里拿一张钱,使劲抖动,让司机看见。有的车真就停下了,等车的人疯了一般攀爬上去。压裂车的车身,都是些铁管铁箱,人找个缝隙,抓牢,哪怕身子斜着,一条腿悬空,也不在乎,也不害怕。这些车的司机,有的心善,给钱不要,白拉,有的要钱,在我的眼里,他们都是好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