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路之名(2)
时间:2023-05-09 作者:乔叶 点击:次
“十月初五日,十月初五日……”我喃喃地念叨着。10月5日到了澳门,却变成了十月初五日,这感觉真是怪异。所有的中国人都知道公历和农历是多么截然不同,10月5日跟十月初五之间,还有着多么大的一段距离,严格地说,这两个日子简直就是阴错阳差——当然,我很清楚,这个典型的中国风的称呼不过是个路名而已,不过如此……但是,也绝不是不过如此。内港,陆地,码头,鱼市,商贸,战争,谋杀,流血……风暴深酿,翻云覆雨。而现在,街道静谧,足音轻缓。只有一缕最漫不经心的阳光,天真无邪地映照着这个小小的路牌。 “这个路名怎么了?”朋友道,“觉得不舒服的话,咱们可以向市政建议,再改一改嘛,就改成十月一日巷,反正澳门也回归了,不是么?”我笑了笑,沉默。想起了老家的一条街,它曾经叫杨树街,据说曾有两棵硕大的杨树。后来解放了,成为解放路,再后来“***”了,又叫卫东路。“***”结束,城市统一规划路名,又叫韩愈路,再然后是路名竞拍,又被这条路上的一家房地产公司拍走,叫作香海路……而长久居住的本地人,都只叫它“杨树路”。 其实,十月初五日巷,这样的街名挺好。细想想,真是再好不过了。 还有一些路名 又在澳门走了几天,让我不时驻足的路名越来越多。到了后来,白天在路上去发现也觉得不足,晚上还要在地图上再寻觅。路名攒得越多我就越觉得有趣。倒不是因为它直译过来的异域风情:“路义士约翰巴的士打街”“沙嘉都喇贾罢丽街”“亚美打利庇卢大马路”……这些让太多人绕口得痛苦的漫长名字虽然也是一种特色,但如果称之为有趣也未免有些变态。让我能够反复流连和品味的,是以下这些: 以人之名。殷皇子大马路、约翰四世大马路、苏雅利博士大马路、高可宁绅士街、何贤绅士大马路、提督马路、白朗古将军大马路、高利亚海军上将大马路……殷皇子即葡萄牙的航海家唐恩里克亲王,为葡萄牙海外扩张的倡导者。约翰四世原为葡萄牙布拉甘萨公爵,1640年推翻西班牙统治的起义成功后,按照王位世袭顺序被推为国王。白朗古则在1907年2月28日至3月31日被委任为代理澳门总督……每一条人名路都意味着对一个人的纪念,都意味着这个人的存在对澳门——不,准确地说,是对葡萄牙有着特别的意义。 以战之名。营地大街、兵营斜巷、炮兵马路……这些都是战争结下的伤疤,所以这些名字的音节,至今读起来还是硬的。 以城之名。历史车轮的走向早已经注定,以下这些路的名字里必然会深深地烫下不折不扣的中国烙印:友谊大马路、北京路、广州街、冼星海大马路。而和乐大马路、长寿大马路、仁厚里、和隆街、道德巷、同安街、福隆新街……走在这些路名中间,你会以为自己置身于北京、南京、西安或者苏杭的街巷里。这些路名中饱含着的典型的中国式祈愿,让我觉得既有一种他乡遇故知的意外,又有一种浸到骨子里的亲爱。 以市之名。在澳门地图东南角,有一块方正之地,简直就是世界马路集萃:巴黎街、布鲁塞尔街、罗马街、伦敦街、马德里街…… 还有一些奇怪的称谓,也许该是以史之名吧。比如“聚龙旧社”,这是一个小巷的名字,因巷内有同名的土地庙而得名。这个土地庙建于明朝。而“玛利二世皇后眺望台”则是澳门唯一以眺望台为街道类型的地方。玛利二世皇后指的其实是葡萄牙女皇玛莉亚二世,她在1845年11月20日宣布澳门为自由港,并于1846年派遣亚马留到达澳门就任总督,推行殖民政策,自此葡萄牙得以实际管治澳门……由于从前的华人不知道她是女皇而不是皇后,便错到现在,看样子还将一直错下去。 我最喜欢的,则是这些路名:卖草地街、渔翁街、渡船街、田畔街、石街、麻子街、果篮街、咸虾巷、工匠街、苦力围、恋爱巷、美丽街……走在这些街道上,最寻常的景象是:居民楼的过道内停着或新或旧的小排量摩托车,门窗外晾晒着形形色色的床单和衣服,慵懒的猫咪晒在温热的阳光下,不时有隐隐的歌声传来,仔细倾听,是邓丽君的《甜蜜蜜》。 卖草地街没有草,渔翁巷没有渔翁,渡船街也没有渡船,田畔街更没有田地,这都在我的预想之中。澳门从19世纪末开始大规模填海造地,现在的土地面积已扩大为原来的三倍。原来的边缘之地成了熙熙攘攘的中心,原来的中心成了寸土寸金的更中心,怎么能指望还遗留一丝丝渔村乡野的风情?能够留下这些名字,已经很好了。而且,更重要的也更本质的是,咸虾巷肯定有人吃咸虾,工匠街肯定有工人,恋爱巷肯定有恋爱,美丽街肯定有美丽——这些路,以生活为名。没有比它们更琐屑的路名了,也没有比它们更坚实的路名了。只要有人在,就有生活在。有生活在,就有这些路在。生活有多远,这些路就有多远。生活有多长,这些路就有多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