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泪水庆幸自己是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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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鲍尔吉·原野

    在水里轮回

    在牧区,牧民杰日嘎拉向我讲述他的生活。

    春天,从2月到4月,雪一直在下,这在牧区被称为“白灾”。大雪覆盖草原,牲畜吃不到返青的鲜草,而过冬的干草已经吃光了。道路被雪封闭,没办法运进来草料,牲畜一头接一头死去。牧民在春天遭受到这样的打击,生计没着落了。比这更大的打击是春羔冻死了——母羊在春天产羔,这是牧民的主要生活来源——极寒天气让羊羔没法存活,羔皮20元一张都没人买。牧民赔进去所有的牲畜,家产光了。说到这里,杰日嘎拉转过身擦眼泪。他起身到柜子下面拎出半瓶白酒,倒进一个小酒盅,用手指抹脸上的泪珠,弹进酒盅里。酒里掺进了杰日嘎拉的泪水,他端着喝下去。

    我没敢问这是什么仪式,但我很震惊。酒掺进泪,仿佛可以治疗什么病,又像记录什么事情。杰日嘎拉喝进了泪酒,泪水更多了,流淌面颊。他用手捂着脸,泪水从他指缝流在手背上。我看到这些泪茫然流淌,仿佛它们应该流进杰日嘎拉的肚子里。

    我没想到泪水还有这样的用处。每天,不知有多少人在流泪,为各种缘由。如果把泪抹在青草上,它会长成悲伤的叶子吗?我想象,把泪抹在红山茶的花蕾上,花绽放也许变成白色,它承担不了热烈。谁说悲伤不是力量,这种力量咬啮人心的根、草木的根。因此,悲是伤,跟刀伤枪伤一样。即使坚贞如松柏,假如有人天天把泪水抹在树上,松柏也会凋落。人心足以摧万物。

    我要把我的泪水滴在一株玉米之下。玉米夏天秀穗,它身上白金与紫色的玉米穗里暗藏着泪的盐分,里面有忧伤。我可能忘记了这些忧伤,但玉米忘不了,和忧伤一起成长。玉米穗把泪的成分传输给玉米粒。那些小小的玉米胚胎只有瓜子那么大,它的沙子般的米粒已遇到了这些泪并收藏了这些泪,泪水和玉米一起生长。当玉米粒长大的时候,泪的结晶在缩小。然后,泪晶随玉米一起晒太阳,一起听大雨喧哗,一起听蛙鸣并听玉米叶子讲述星空的故事,这足以洗刷忧伤。秋天,高粱红了然后没了,它们被农人收割运到村里。玉米棒等待听到“咔嚓”,那是它从母体被掰下来的声音,这声音的含义是成熟。玉米里的泪和玉米一起坐拖拉机、坐马车进村,挂在农人的屋檐下,堆在场院,最后脱成粒进入加工厂,成为玉米粉。谁也不知,玉米粉里偷藏一滴泪。这些玉米粉制成酒精,制成做药的淀粉或烙成玉米饼,谁都尝不出泪的滋味,但里面确实有泪的成分。

    这只是世间的秘密之一。泪也罢,玉米也罢,无时不走在轮回的路上。它时时刻刻在变成别样的东西,体会别样的际遇。它仿佛没了,其实并没消失,只是变成他物,变得你认不出来。正如我吃一口玉米饼或吃一片药,想不到这里面曾有我或别人的泪。

    而泪不过是水。人喝了大地的水,进入血液叫作血。血从自己的液体里分出一点点放入泪囊,让人流泪的时候有东西流淌。血知道人会流泪,他们有欲望,必然有悲伤。泪水多多少少能够清洗悲伤,西方医学说泪水正在排出毒素。流泪并不是人类的专擅,牛走向屠宰厂也在流泪,泪水没让它停下来,它还在走。狗下了一窝崽子,主人把崽子送人后,狗也在流泪,徒劳悲鸣。

    把泪洒进河里,泪将要走很多路。这些泪乘着河水去了许多城市和乡村,这些地方连泪的主人都没去过。泪在河里见到大鱼和小鱼,大鱼像陆地的猎豹一样凶猛,它的牙如钢铁的齿轮,凹兜的下巴十分傲慢。泪在急流里飞旋时,以为自己上了天堂。它被举起、被摔下,被狠狠地甩在礁石上四分五裂。泪水才知道它不是悲伤,它不过是一滴水,可以浮沉蒸发,可以奔走。泪水知道它的生活不仅是流在人面颊那一小段路,它的归宿也不是手背和手绢。它庆幸自己是水,然后融入大河,奔流的时候,谁都没有悲伤。

    大地的秩序

    我到南方,四月的青草已经从沟里漫到沟外。不是暖和,是南方勤劳,油菜花并没想成为摄影人的道具也只好开放,它是锦绣大地明亮的笔触,每一笔都是明黄。凡·高如果到中国南方来,也会喜欢油菜花,挖个地窖住进去,边画油菜花边喝苦艾酒。他去藏南会更惬意,不光有油菜花,还有空气稀薄形成的气泡似的蓝天,凡·高不必到法国寻找阿尔夜空的蓝了,阿尔的蓝,调子太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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