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泪水庆幸自己是水(2)



    勤劳的南方,土地比人间更有秩序。南方的人民都是服装设计大师,他们把作品从门口铺到天边,每一块土地比布裁的还经济,横竖摆满山川,只留下细细的田埂给自己走。如果可能,他们甚至想在天上种点什么,比如悬挂的吊兰。这块大地上种满了庄稼,第一季庄稼收了还有第二季。一个人生在南方农家,从小看惯满川的庄稼,心里长出两个字:劳动。群鸡边点头边啄的是米,缸里装的是米,锅里和碗里是米,比鱼卵还密的米从地里一层一层挤出来。寺院庄重的称赞文开头有两个字叫“恭维”,意思说开始恭敬讲述下面的人和事。我见了南方的绵绣大地,起意,曰:恭维……庄稼、菜地、泥脚杆子、犁和农妇的毛巾帕和南方土地上的一切。在这样的土地上,你怎么舍得建工厂?南方人民几十辈子耕过的地,流过的汗水可以攒成一条河,你们怎么能在上面建工厂?地下有农人的祖先整整齐齐躺着,他们想听到蛙鸣,油菜花像花毯子盖在他们身上。他们的灵魂不愿被工厂的水泥地基压得翻不了身。被征地的农民为什么舍不得离开故土,给钱也不愿离开?他们嗫嚅说不出理由。我替他们说出来吧,他们祖先的灵魂暗中拉着他们的手,害怕孤单。农民们从来没听过如此粗暴的话语:城镇化、工业化,翻译过来是让他们离开锦绣河山。工业的毒水让石头都得病了,黑朽剥落,这些事跟谁去说呢?

    农民走了,土地别离的不光是种庄稼的人,小鸟在夕阳里找不到炊烟,蜜蜂失去了明年的油菜花。农民和他们的土地是一个巨大的生物聚合体,农民养活的不只是一家人,还有禽畜、昆虫、鱼虾甚至农业时代的月亮。它们离开了他们,不知投奔谁。

    有一个命题叫“工业反哺农业”,农民离开土地、土地酸化、沙漠化、国家用劳动密集型代工企业出口换汇买进粮食,工业反哺的农业在哪里?工业有乳汁吗?而农民已经进城,在城乡结合部的杂乱地带租房住,打零工为主,谁反哺了谁?

    说农村大地锦绣是没心肠的话,农活太累,锦绣只是城里人眼中的风景。农民永远告别了土地,只能从梦里辨析鸡鸣犬吠,他们的祖先夜夜喊他们的名字。失地农民想看油菜花要掏钱参加农家乐春游团,他们见过祖先的大地,会久久说不出话来。

    油灯

    油灯的光芒把屋里雕刻成圆形的洞窟,又像给人的脑袋包了一层又一层橘黄色与微红的头巾。

    牧民沙格德尔家里拉不起电,点油灯。他爷爷20世纪50年代被选为劳动模范,奖品是一盏带玻璃罩的煤油灯,至今还在用,点柴油。光亮和50年代差不多,也可能更亮,柴油比煤油有劲。

    沙格德尔坐在椅子上,脸上的线条在油灯下显出柔和。油灯把他的头和肩膀射出墙上巨大的背影,像一个史诗中的英雄。他驼背,用手指按另一只手的骨节。而他的背影在灯焰下蠕动,像一只蹲着的黑鹰准备扑过来。油灯打扮人,照得沙格德尔眼睛明亮,像歌德的眼睛。我说的是他靠近油灯的右眼,另一只生白内障的左眼仍藏在阴翳里。油灯的光让人脸看上去有思想,在这样的光芒下,仿佛一晚上可以写出一篇哲学论文,说星空与道德什么的。沙格德尔鼻梁挺直,嘴角紧闭,眉宇间藏着若有若无的忧虑。他五十出头,头发全白了,全站立。

    然而,沙格德尔什么思想也没有,他是这个世界上最可怜的人。如果没有油灯光芒的抬举,他是个没人肯看一眼的乞丐。他的草场被人开煤矿占了。煤挖完后,地面剩一片大坑,而卖草场的两万块钱至今还没到手。去年,他老伴得肾炎去城里住医院。沙格德尔卖掉了所有的牧畜支付医药费,换来的是两米长的账单和老伴的死亡通知书。他没钱火化老伴,用一对银镯子贿赂停尸房的看守人,套驴车把老伴拉回来埋在煤矿的废坑里。他把箱子拆了,把老伴捆得像一个木桶,放入坑里。他买不起棺木。他用煤矸石和黄泥砌了个墓穴。“煤矸石横着摆一层,竖着摆一层,每层撒一些野花。”他说。

    这里方圆二十多里没野花,草原废了。沙格德尔到几十里外的山上采了一麻袋野花,撒进老伴的墓穴。墓里有他们两人的合影照片,老伴年轻时喜欢的小镜子,绿纱短袖衫,一双没穿过的鞋,余额为0的信用社存折。这是跟沙格德尔老伴一生有关的所有的东西,都被埋进废坑。沙格德尔的儿子在天津的蒙古餐馆当保安,有人说他打架已被抓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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