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窥视(3)



    每次一不小心走上这条岔路,我都会迅速地穿过,这里已经没有一个阴暗的偷窥者可以窥视的任何隐私。我要去的地方,是街道拐角处的一座山岗,一个民国时代的烈士陵园。在这个喧哗和咸湿的城市里,这里还保存一片难得的清静。没事的时候,我会在这里待上大半天。在这里,只有这里,才可以慢慢抚平我体内的烦躁不安和莫名的自恐症。很多城里的老人在这里消磨他们最后的时光。他们围着一张张小石桌,打麻将,斗地主。他们好像早已习惯把声音压得很低。静穆的松柏。静穆的坟墓。连寂静的坟场也开满了鲜花。当我的思绪沉入得太深时,恍惚觉得是一些鬼在这里打麻将、打扑克。这时我会下意识地抬起头来看一眼天上的太阳,幻觉随之在阳光下消失。说出来有点不好意思,我从小就特别怕黑、怕鬼。在我的童年时代,我听过太多神秘而恐怖的鬼故事,这让我的睡梦里一直鬼影幢幢。说出来你也许不信,我真的看见过一次鬼,一个月白色的身影,看不清面孔,也看不清腿脚,就像从离地三尺的空间飘过。有人说这是幻觉。没有如此清醒的幻觉。一直到现在,我仍然深信这不是幻觉,我也深信在我们这个世界上还有另一种时空的存在,那是我们最终都要去的一个地方,一个未知区域,一个最终将收留我们的归宿,也许这些长眠在我们身边的烈士,他们的灵魂还在那里活着。

    夜幕正在降临,老人们陆续离去,另一些身影正在逆光走来。他们的双腿还很年轻。当太阳落尽,黑暗笼罩了一切,我反而有了一种仿佛被过滤后的安全感。我知道,就在我的周围,在那些茂密的树丛中,此时已簇拥着一团团像木棉花开一样的生命。这对于他们是最温暖的时刻。夜,越黑越好。昏暗的夜色把他们的动作变得更急切了。他们从来不惧怕黑暗。他们害怕月亮和灯光,远离一切发光的物体。这世间,没有任何光芒可以照亮他们体内的黑暗,能够点亮他们生命的,是体内的燃烧的血液。这个烈士陵园很大,夜里也有保安人员拿着装了三节五号电池的手电筒巡逻,但一束光芒毕竟难以照亮这里的每一个角落。他们躲在黑暗中,黑暗是上苍馈赠给苍生的厚礼,可以让一些充满渴望的生命在一些墓碑后面依偎和拥抱。我听见了他们的呼吸和心跳,有时候也会看见一个阴影伏在另一个阴影的肩膀上哭泣。无论笑与哭,他们的激情都在体内等候一次欢畅的演出。

    我想那些坟墓里的先烈们即便看见了这里发生的一切也会理解,他们曾经为了人类的尊严和自由,为了每个人都能像人一样活着而流尽了最后一滴血。这陵园里最高的一座纪念碑是一座中国大地上少有的自由女神像。一位自由女神伫立在山岗的最高处,绝对不是为了凌驾于一切生命之上,而恰恰是要为那些匍匐在地的人类提供一种参照,甚至是一种诱惑。人类建立的每一座纪念碑和宫殿都是以生命为原型。那些高耸的英雄纪念碑,无一不是充满了阳刚气的生命之根的造型,而那些纪念堂和宫殿也不会比生命的***更奇妙、更复杂。应该说我们这个时代对人性已有了更深刻的觉悟,然而,还是有一对对男女被一束晃来晃去的手电光突然照亮了,又被保安像押着罪犯一样从现场押走了。他们可能被罚款、被拘留,被从一个神圣的烈士陵园里驱逐出境。这样的事情已经屡屡发生,而干下这等事情的无一例外都是那些来自乡下的下流坯。一些有良知而不同流俗的人文学者指斥这些野合的男女不只是有伤风化,更是极度玷污了烈士陵园的圣洁。如果他们是畜生倒也好了,但他们是人!

    仁慈的主,人为何物?

    在南方,在一个木棉花盛开的季节,某个清晨,许多人刚刚像我一样醒来时,这座城市里发生了一次触目惊心的裸奔事件。就在我反复走过的那条岔路上,一对年轻男女一丝不挂地奔跑着,像两只剥了皮的兔子,谁也不知他们是从哪儿跑出来的,又将跑向哪里。看那惊慌的样子,好像有人正拿着枪在后面追击,但在他们后面,又并没有人追赶。那一刻所有的人都像傻了,一个城市都像傻了。他们的速度如此之快,他们的身体如此轻盈,仿佛又让我看到了少年时代那个离地三尺从空间飘过的鬼影,连时间也轻得飘起来,世界仿佛正从他们身边溜走。

    我忘了我是在重复。我都不知道我在重复着什么。

    原载《作品》2013年第2期

    《散文选刊》2013年第12期选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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