窥视(2)
时间:2023-05-07 作者:陈启文 点击:次
在南方,我听很多人诉说过一个人独自回家的疲惫与空虚,他们独自在此打工或打拼,而真正的家却离他们十分遥远。回家,其实是回到城市的某个角落、某个住处。我也一样,在结婚数年后,一个人走进了一座陌生的、举目无亲的城市里,我又重新过上了单身汉生活,在那数年里,我给同事留下了十分恶劣的形象,不修边幅,落拓不羁。我们这些漂泊在外的单身汉,也渐渐形成了一个小圈子,时常聚在一起,烟草与浓茶,陪伴着我们尽量把漫长的夜晚缩到最短的程度。而在这座远离故乡的城市里,离你最近的人,最惦记你的人,往往就来自街边的一声招呼,或一声问候,大哥,休息吧?休息一下吧!她们的笑像堆在脸上。但我从未记住过这些形影模糊、一分手就忘得一干二净的女子。 我时常会看见一个四川女人。我听出了她还没有完全掏空的四川口音。她这样招呼着我,但我很少正眼瞧过她。我低头看着她手里牵着的一个小女孩,一个还说不清话的小女孩,嘴里正吱吱地啃着一串羊肉串,像小老鼠发出的声音。这让我不敢抬头看这个就站在我眼皮底下的女人。她是一个母亲。她的表情是端庄的,甚至是慈祥的,但她却在以最廉价的方式在这里出卖自己。她显然和她身后的这家小旅店很熟。每次,她和一个男人走进小旅店,我都会下意识地朝旅店里瞄一眼。 我看见了那个扎着两根小辫的小丫头,她正安静地坐在沙发上,一边啃着羊肉串或糖葫芦,一边流着眼泪也流着鼻涕,这让她的羊肉串或糖葫芦上涕泪纵横。 我在此窥视,不是窥视一个女人,而是窥视南方的一种生活。 我的眼神是阴暗的,像我的心理一样。 暗红的灯光照亮了我身体的一侧,就在我身边的树干上,路灯杆上,贴满了无痛人流和包治梅毒、淋病和尖锐湿疣的小广告,但我还从没有看见过可以包治艾滋病的。我总是在此止步,然后一动不动地看着这些不洁的文字,以一种含有道德意味的清醒,想象着汉语遭受污染的程度,也想象着我烦躁不安的躯体有可能遭受的惩罚。这个想象的过程事实上也是一个挽救的过程,让我一直作为一个旁观者而存在。在这些小广告中还夹杂着一些招工启事和寻人启事。那些失踪者的面容被复印得像我的记忆一样模糊,但他们身体的特征随着他们在人间的蒸发反而得到了更突出的强调,譬如说一个痦子、一个伤疤、一个残缺的手指都不再处于被遗忘的状态,还有人类的弱智、痴呆、神志不清以至疯狂的病态,都在为寻找和发现某个失踪的生命提供依据。我也时常会猜想那些失踪者的去向,这是一个个神秘的、未知的方向。而就在我的思绪飘向渺远的未知区域时,那个安静地啃着羊肉串的小女孩又开始尖声哭叫。一根啃光了的竹签扔在她脚下,上面布满了像啮齿动物一样的牙印。而那个四川女人还没有下来。在持续不断的尖锐哭声中老板娘和服务员开始过来哄这个小女孩,又给她买来了吃的。但这些东西已经无法堵住小女孩哭喊的嘴,她可能害怕妈妈突然就这样失踪了,把她扔在这里了。而从楼上下来的女人就像一个奇迹般出现的母亲,她一边给女儿抹鼻涕抹眼泪一边说,让她哭吧让她哭吧,女孩儿都是眼泪养大的。她自己忽然也哭了起来。 这座城市有着强大无比的行动能力,这些牛皮癣一样的小广告会在一夜之间被清理得一干二净,然后你会发现街边上蹲着一长溜用双手抱着脑袋的男人和女人,他们在慌乱中裹在身上的衣服错乱颠倒,滑稽可笑,有的男人披着女人的衣衫,有的女人裹着男人的西服。我甚至看到过一次游街示众的场面,那些鲜艳的女人彻底丧失了浓艳的色彩,一个个弯曲低垂的脖颈像一根根干枯的瓜藤。而在南方城市良家妇女们的一片唾骂声中,我忽然想到这游街的队伍中可能有一个母亲,我的心里猛地一颤,那个小女孩是否也站在路边上观看?我的目光会下意识地寻找,但我没有看见那个小女孩,她实在太渺小了,而尖锐的警笛声也足以压抑住她持续不断的哭喊。 这样的行动充满了震慑力,它一次又一次地遏阻了我的蠢动,让我在南方保持了一个文人可怜的名节和脆弱的底线。而在每一次行动过后,这条街会变得异常干净,很多消毒车开到了这里,花草,树木,钟点房,以及各种小店,从里到外都被药水喷射过,连阴暗发臭的下水道也被揭开了,穿着白大褂戴着白帽子、白口罩的卫生防疫人员在其中注入了大量的化学药剂。这样严格的消毒,据说可以消灭停留在不同的传播媒介物上的病原体,切断病菌的传播途径,阻止和控制病原体播散到社会中而发生交叉感染和各种并发症。一条狭长的街道就像一段洗白了的记忆,被白得耀眼的阳光映照着,终于展现出了它健康的肌体,没有了杂沓的脚步,没有了站街女,一个个藏污纳垢的角落,都有戴着大红袖章的大婶用一双双更年期的目光来仔细察看,钟点房敞开了半遮半掩的大门,连紧闭的窗户和窗帘也敞开了,晴朗的阳光照亮了它阴暗的内部,整洁的床单是光明的见证,再也没有我夜夜梦见的可疑斑迹。每一个从这街上走过的人,看上去也是阳光的、健康的、昂扬的。这是一座现代化海滨城市应有的精神气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