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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宅(残雪)(4)



    球球,说得非常精彩啊!你哪里来这些稀奇古怪的想法呢?你也没读多少书,按道理,这样的话你说不出来呀!诧异放大了厉红旗的眼睛。

    我在小镇一年了,看到的,听到的,生活的,还少么?是,我刚来的时候,连发育都感到害怕,不知道怎么回事。可是,一年时间,可以发生很多事情,当然,可能什么也不发生。拔苗助长不是不可能。至少,我是被拔长了。我一直怀疑,我的亲生父母抛弃了我。我要找许文艺,找县长,看她手腕上是不是有和我一样的伤疤。球球说着,转眼便说到了寻找县长的事情上。

    你还沉迷在老奶奶的故事里,傻瓜!当然,我会陪你一起傻。厉红旗重新抱紧她,她获得了新的力量。

    球球的生活像年前的天气那样放晴。然而天气暖和得极不正常。人们在这种温暖中感觉憋闷与烦躁。有经验的人说,气温这么反常,必定会有一场寒流,或者会下一场大雪。果然,两天的温暖过后,气温骤然下降,一年中最冷的天气来了。北风狂嗥了两天两夜,大地再一次彻底冻结,裹上了一层冰。第三天,大朵的雪花铺天盖地。当大地一片雪白的时候,厉红旗右臂耷拉,面无血色,在别人的挟扶中,急匆匆一路跑出酒厂大门。白雪上一行鲜血,格外腥红。这时天色将晚,积雪不薄,几个人冒着大雪疾走,脚下悄无声息,等他们消失在镇里的另一头时,酒厂门口便聚集了好些人,纷纷议论。

    原来,厉红旗的右臂被厂里机器压伤了,当时就有人看见厉红旗手臂鲜血汩汩,伤得不轻,但是没人想到,厉红旗的右臂,已经从肘部处完断裂。

    球球赶到医院时,被厉红旗那半条缠着纱布的手臂吓傻了,只觉得有谁拿了一面锣,在她的耳边狠击了一声,眼前的一切都在颤栗与轰鸣。她差点晕倒过去。

    她的脚把她带到床边,她的手犹犹疑疑地摸索那半截纱布,她的脸像块石膏,她像在帮别人喘息。她忘了问他疼不疼,忘了安慰他,忘了给他微笑,脑海里有个声音在盘旋:一只手,只有一只手,我的丈夫只有一只手,我要嫁的,仍然是一个残疾人。为什么,为什么最终还是这样?为什么这种命运像蛇一样,摆不脱,还越缠越紧?

    球球,球球,不要害怕,不痛,真的,不痛。厉红旗失血的嘴唇干裂,他企图把幸福的昨天重新摆上脸面,却只能是惨淡笑容。

    如果不是上天嫉妒我的幸福,那就是有妖魔念了咒语,这样残酷地掰断了他的右臂。我原本就是很倒霉的,所有厄运就朝我来吧,为什么要对无辜的他下手?为什么不能让我嫁一个健康的镇里人?如果我嫁给他,非得夺去他的一条胳膊,我可以不嫁,我宁愿不嫁啊。球球的眼珠子迟缓地滚动半圈,先是有半颗眼泪堵在眼眶边,继而聚成一汪,蜂涌而出。

    厉,厉……我不怕。球球呜咽。四条胳膊腿,如今只有三条半,厉就和阿泰一样,自己和毛燕,也没有什么区别了。但是,厉红旗残疾了没有关系,关键是,谁知道她是在厉红旗四肢健全的时候,和他互定终身的呢?她是和健康帅气的厉红旗谈婚论嫁的,只是在婚期未到之前,出了这样的意外,这和毛燕嫁给阿泰,是有本质区别的。嫁给一个残疾人,难免会被一些人嘲笑,但是,如果一个健康的丈夫忽然残疾了,得到的会是同情与关怀。事情就是这么微妙,更何况,这样的事情发生在一个乡里妹子身上,一个曾被小镇女人视为共同情敌的乡里妹子身上。厉红旗断了一条胳膊,球球嫁给他的扬眉吐气与骄傲,也随之折断。

    球球,我们,还结婚吗?厉红旗舔了一下嘴唇,他一直看着球球。

    球球一直看着那条残余的手臂。

    咳!咳——咳——!球球咳嗽,低头吐了一口痰。

    结婚,我们说好了的。你爸妈都在张罗婚事了。等你出院,我们回一趟乡下。球球对半截手臂说,喘气声几乎盖过了她的话。

    ……

    厉,不管怎么样,我都要嫁给你。我愿意把我的右臂给你,我愿意做你的右臂。

    ……谢谢你,球球。原先我还在想,傅寒那小子没福气,没想到,我也一样。不,我比他有福气,只是无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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