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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宅(残雪)(5)



    厉,你又提他干什么。

    他是摆在眼前不珍惜,而我,你看我,现在这样子,哪里配你要。在厉红旗的观念中,他与球球从来都是平等的,厉红旗从来不认为镇里人有什么不同。所以在他这里,半条胳膊地失去,并不意味抵销镇里人的优势,抹掉镇里人的优越感,而是在与球球平等的条件下,忽然间与她不在平等的位置上。

    厉,不嫌弃我,要娶我;现在,和我谈什么配不配呢?如果你不骂我,我倒要说,我觉得眼下这样,我才觉得和你稍微站齐了一些。以前老板娘就告诫过我,一个乡里妹子,不要妄想嫁个镇里男人,尤其是好男人。许多人都是这么认为的。

    球球,乡里人受镇里人轻视,残疾的也是这样。如果把癫子也算进残疾一类,大家基本上忘了癫子也是人。你这么好,理该有一个爱你的人呵护你。至少他是个健康的人。

    不说这些了,厉,你不能改变决定。你答应过,和我结婚,陪我找县长。现在发生点小意外,就想推诿了是不?

    厉红旗不说话,只是用左手抓握球球的双手,默默地用力,再用力……

    厉红旗出院的那天,雪过天晴,分不清太阳与雪,哪个更为耀眼。街头积雪正慢慢地化成泥水,踩上去,鞋底下溅散湿润的声音。远处不易涉足的地方,雪正变得稀薄,形成大小不一的块状,像岛屿分布。屋檐的水滴声轻松舒缓,滴在水沟里,聚集成一股细流,流淌,源流不知在哪一处消失。下午的时候,太阳躲起来,雪停止融化,一切即将冰封。

    天更冷了。

    怕厉红旗缠着纱布的半截手臂吓着母亲,球球独自回家过年。

    球球认真地把和厉红旗的关系与母亲讲了。母亲似乎还为那个独苗木匠的事耿耿于怀,即便是听到球球要嫁镇里人了,也没有一丝喜悦。嫁吧嫁吧,反正好人家都让别人挑去了!母亲抱着新添的孙子,腋下露出一截泛黄的棉絮,脸颊上有一圈更浓的红薯色。球球知道,那是冻的。母亲腾出一只手,把压在灰烬下的炭火拨旺了,继续说,过年没猪杀,猪发了瘟,扔了。爬过年槛,你二哥就要盖新房,我给你打脚盆、尿桶的钱也垫进去了。母亲脸上的皱纹很深,说话的时候,每一条皱纹都静止不动,没有哪一条不安地扭曲。

    球球知道母亲的意思,她也没有想过,母亲会为她准备什么嫁妆。她告诉母亲,她将要嫁人,仅仅因为她是母亲,厉红旗必需从这个家里将她迎娶过去。

    正月初一,他会带上媒人前来“送日子”。球球盯着母亲的皱纹,一条一条地数。

    母亲的面容消失了,球球看见的只是一群蚯蚓,一堆枯枝,一片龟裂的田地,一张废旧的皱纸,或者是一些猪圈的稻草。稻草。想到稻草,她的眼前出现了猪圈,耷拉着大耳朵的花母猪,站在稻草上,面带微笑,端着两只鼻孔呼哧呼哧地喘气。接下来,她又看见蓬乱的稻草,长在县长的头上,头发里隐藏猫一样的眼睛,一明一灭。

    妈……妈?球球张嘴呢喃。

    妈?妈?你还记得叫妈?!养你十几年,你喊过老子几声?母亲的话像颗掉到地上的玻璃球,一路弹跳。

    你,是我的……妈妈?等玻璃球停止滚动,球球捡起了它。球球的语气表明,如果是她的妈妈,她没有给过她一点母爱,这句话,可以是诘问;如果是她不是她的妈妈,这句话,便是疑问。

    母亲哑了。

    她怀里的孩子看着她。木然。

    母亲放好孩子,低头做饭。

    母亲始终没有回答球球。

    天,一直未开眼,持续低温,阴沉,似乎在酝酿一场立春前的大雪。

    早上起来,球球就不断地朝独木桥那面张望。然而,整整一个上午,都没有看见厉红旗从独木桥上走过来。按道理,“送日子”的人,应该在早上八九点钟到达,可厉红旗像受鞭炮声惊吓的鸟,不知躲到哪个角落去了。眼下已过午饭时分,球球只道是出了意外,或有变故。

    我说过,镇里人不可靠,幸好我没惊动亲戚朋友,看看,闹出这大笑话来,脸面都不知往哪搁。对于球球嫁给镇里人,母亲一直是怀疑的。这下证实了,她有点为自己得意。不过,她意识到应该像个母亲那样,为女儿伤感,便沉下了红薯脸。伤感是个什么东西,母亲其实不懂。伤感是小资的情调,母亲作为一个农民,最富足的就是唾沫星子。所以没过一阵,她就破口大骂起来。把镇里人,把厉红旗骂得狗屁不是,似乎这样就帮了球球一大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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