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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宅(残雪)(3)



    他只听得有把铲子,把瓦砾铲来铲去,碎片与铁铲撞击的声音,正好从她的喉咙里传出来。他掰开她的手,两手捧住她的腮,让她张开嘴,努力地想看到她的嗓子里去。她屏住呼吸。声音消失了。他看到一个洞口。空洞。

    很难受是吗?他对着洞口说。他知道这个洞穴里的声音,使她呼吸吃力,很不舒服。如果可以,他真想钻进去,将那里打扫一遍,像吸尘器,把所有的灰尘吸出来,像铲子,把每一块碎片都铲除干净。但是不可以。他松开她,面对自己的无能为力,懊悔当初没学医。

    球球,我们结婚吧。面对眼前的空洞,他像医生询问患者,或者是下了诊断,又似乎要给刚才的举动一个结果。球球肚皮一瘪,深吸一口气,再吐出来,仿佛一声叹息。

    球球,你不愿意吗?我很认真的。如果患者不相信医生的诊断,医生大约会是厉红旗现在的神情。他情绪并不激烈,也不惊讶,只是看着自己的手,或者近处的东西,相当温和与诚恳。所以患者和医生吵不起来。球球首先是因为心里的委屈没有完全稀释,排解,即便是宽容了他,人一时半会还是转不过弯来;这时,她是感觉到他温和中不容置疑的力量,便给了他一个含泪的微笑。

    我愿意,我为什么不愿意呢?你不要后悔就是了。她说。眼睛里闪现一束快乐的亮光,他觉得那非常耀眼。一个人,若能让一双眼睛发出这样的神采,是幸福于己,还是赐福于人呢?她眼里的亮光,是偏于“爱”多一点,还是偏于“嫁”多一点呢?

    几个小疑问从他心底一闪而过。仅仅是一闪而过。

    他来不及想太多,他本不是个多愁善感的人。他只是动情地吻了她。他已经好久没有吻她了,感觉既新鲜,又熟悉。

    正月,正月十五就结婚。我听人说了,那是个大好日子,镇里就有几家办婚嫁的呢。厉红旗迫不及待,要把球球娶进家门。

    这么快?!这一回球球是真高兴了,高兴得难以掩饰,或者说她根本不愿掩饰。她眼里的那束亮光已经变成一盏灯,使屋子里一片亮堂。

    不,太慢了!明天我就带丑媳妇见公婆去!厉红旗双手将球球举托了一下,球球像个孩子,直乐得咯咯咯笑。

    你爸妈,会同意吗?球球忽然想起老板娘来,便忧心忡忡。

    我爸说了,儿子要娶的女孩,就是厉家的媳妇!所以我们家娶媳妇,由我“包办”!厉红旗说。

    我也带乖女婿回家见丈母娘去!球球脸上心里,云散天开。

    当下两人开始掰着手指头计算,买什么,不买什么,什么用什么颜色,什么摆什么位置,什么是他说了算,什么是她说了算……

    如果说成为白粒丸店的老板(虽然还有一些日子),是球球生命中的第一个幸福,那么,球球生命中的第二个幸福,就这么来了(虽然离正式出嫁还有一些日子)。

    我觉得,是我在行走的时候,咣当一声,掉进了路上的陷阱里。球球对厉红旗说,并狡黠的微笑。

    陷阱?难道你还在怀疑我么?球球,你摸摸,摸摸这儿。厉红旗把球球的手放在他的胸口上。

    幸福就是一个陷阱,陷入幸福的人,眼里再也看不到别的东西,等于四周一片漆黑,我盼望这时间能变成永恒。球球说幸福是陷阱,谁都想永远困在其中。

    幸福?陷阱?都哪跟哪啊?厉红旗惊讶于球球把幸福比作陷阱,觉得很是怪异,一时间不知她小脑瓜里在想些什么。

    也许现在看来,是个温馨的陷阱,到以后,就是个残酷的陷阱了呢。球球说。她想起毛燕和罗婷等人,她们肯定也有过这样的幸福,遇到过这样的陷阱,不知道现在,她们在陷阱里,是享乐,还是挣扎。于是她顿了顿,继续说道,厉,你知道吗?罗婷曾到白粒丸店,一边骂人,一边流泪,一边用手护着凸起的肚子,显出她蛮野的一面;黑妹说阿泰差点被人打瘸另一条腿;老板娘丈夫常年在外跑船,和林海洋关系很暧昧;县长为什么总唱“等到你胸佩红花回家庄”?还有老奶奶讲的那个故事……如果地狱有十八层,那么陷阱也是有层次的。不是吗?在原本温馨的陷阱里,或者也分了许多层,可能有平淡、宁静、冷漠、苟且、怨恨、自欺欺人、掩耳盗铃、同床异梦、貌合神离等等,人们在这些不同类型的层次中居住,生活。在我们身边的人,也能划分出许多类型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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