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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哉,上将军(2)



    远托异国,昔人所悲。

    望风怀想,能不依依。

    身之穷困,独坐愁苦。

    终日无睹,但见异类。

    …………

    李陵写的四言诗如低回的长调,呜咽在我的纸上笔端,命运,一个人的命运在国家危亡之际,真是旋转如秋风里的飘蓬,雨幕下的蜡烛,说不定哪阵风,哪阵雨,蓬萎烛灭啊,是为李陵将军悲,还是为张自忠将军悲?尽管张将军曾指出自己留在日据的北平不是要当汉奸,而是“希望能够打开一个局面,维持一个较长的时间,而使国家有更充实的准备”,并表示为此不计毁誉,但“汉奸”帽子和随处而过的鄙夷唾弃,令他压抑痛怀。

    全国各大报章发表文字,痛斥张自忠的“卖国变节”,其中十分醒目的大字标题,如《自以为忠》《张邦昌之后》等,张自忠被认为“华北特号汉奸”,报纸上一律称他“张逆自忠”。

    对这一历史,张自忠将军的老上级冯玉祥在《痛悼张自忠将军》文中予以澄清,冯说:“民国二十五六年的时候,华北造成一个特殊的局面,他在这局面下苦撑,虽然遭到许多人对他误会,甚至许多人对他辱骂,他都心里有底子,本着忍辱负重的精神,以待将来事实的洗白。……在北平苦撑之际,有人以为他真要浑水摸鱼。当时我就说,他从小和我共事,我知道他疾恶如仇,绝不会投降敌人,后来果不出我所料。”

    我无法判断张自忠将军被人指斥为汉奸脸上涌动的颜色,那一定是隐忍到怒发冲冠和暗夜里的低沉咆哮,我想着张自忠将军的行迹,既激动,又悲抑。那抗战爆发的蹈历热情,是应该护持且要高歌的,但我们能随着那些民众指责张将军吗?我无法用孱弱的文字表述自己在酸咸苦楚之外的感受。

    爱国的情怀和路途非是一种,张自忠选择了荆棘和丛莽。他的行为,已经完全是别样层次上对民族的一种苦爱,是一种含泪的凄异与壮烈的美!

    二

    在西北军里,张自忠向以带兵严格,部下骁勇而著称,西北军里流行的顺口溜:“石友三的鞭子韩复榘的绳,梁冠英的扁担赛如龙,张自忠扒皮真无情!”

    张自忠字“荩忱”,“荩”乃“荩草”之意,本为一种植物,看似柔弱,《诗经》里面有一句“王之荩臣,无念尔祖”,“荩臣”引申开去便是“忠臣”。中国人的字和名字是互文的,可以互相诠释,字号刚好解释了本名。而唯独“张扒皮”这个绰号显得那么刺眼,那么冷酷,扒皮,其实说穿了是对犯错士兵打军棍、关禁闭,对临阵逃脱的人毫不留情抬手就地枪决的冷酷。这种冷酷背后,是否让人感到将军疾恶如仇的不苟和果决?

    张自忠在北平和日本人周旋一周后脱险,然而,汉奸的帽子并没有随他离开古都而摘掉下来,李敖在《大人格与小人格》中说:小人格的标准是匹夫匹妇的层面,是随波逐流的、依附权势的、“庸德之行,庸言之谨”的,这种标准的泛滥下,胸怀大人格标准的英雄豪杰,都会长期遭到舆论、谣言、群众、世俗的打击。所以,“父子责善”的贤人匡章,全国说他不孝;“弟死不葬”的志士张良,社会说他不仁;周公旦被诬不利孺子;直不疑(人名)被诬与嫂通奸;马援被诬贪污;袁崇焕被诬反叛;张自忠被骂汉奸,蒙羞六七载;岳飞不得昭雪,沉冤二十年。……多少大丈夫,在“小人格”标准下,都变成了“人格有问题”的下三烂。

    写到此处,我的心一阵抽搐,当袁崇焕在千刀万剐下,那些薄薄的带血的人肉被皇城根下北京胡同里的民众吃掉的时候,公道在谁的心里呢?

    张自忠留平的消息传出后,北平街头也是纷纷传闻:“出了汉奸了,仗不打了。”29军官兵得知此消息,也纷纷把张自忠的照片撕得粉碎,吐唾沫顿足骂娘!

    张自忠在北平市长任上只短短八天,就宣布辞去一切职务。两天后,他化装离开了北平南下,舆论界对他的攻击指责还是不依不饶,一位朋友悄悄写给张自忠一个字条:

    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下士时。

    若是当年身便死,一生真伪有谁知?

    在将军转赴南京的列车行至徐州站,突有三十多名青年学生拥到头等车厢的门前,要求上车搜查“汉奸”张自忠。也就在这时,南京国民政府下达命令,以张自忠“放弃责任,迭失守地”为由,将其撤职查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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