租客(11)
时间:2023-04-27 作者:纳兰妙殊 点击:次
后来我迷恋的约翰·克里斯朵夫验证了这些定义。他与奥里维合租时的故事,是全书最美好的章节之一。 有一阵,每当有长辈教诲我,赶紧买房吧,我总会说:我喜欢租房住。古希腊的第欧根尼斯住在一只木桶里,那也不妨碍他当哲学家啊。还有一次在外地的出租车上,司机问我哪儿的人,我说现在住北京。又问结婚没有,我说结婚了。又说,在北京买房够贵的吧,我说,我没买房,租房住着呢。他就露出不可思议的样子,瞪圆眼睛看着我,好像我是个疯姑娘似的。出于一种阴暗心理,我又告诉他,我们是跟人合租的。他的表情就像他要疯了。 这时我开始后悔,万一车撞了电线杆子怎么办,我这不是没事找事嘛。幸好他还稳住了方向盘。我闭住嘴不敢说话了。如果我再跟他说,家里想帮我买房我坚决反对,只怕他会把车开到人行道上去……不一会儿他摇着头,心有余悸地喃喃道,我的天哪……我是死也不能让我姑娘结了婚还租房住……那么多的人迷恋稳定和安全感,以其作为至美的标准去衡量一切行为和结局,像迫不及待的种子,期待陷落,期待寸步难行,期待黑暗的围困和掩埋,期待缺乏活力的腐殖质的滋养。 七十年。其实所谓“买”也不过是七十年的租约。即使到能“永远”占有土地的国家去购买,你也永远不可能真正“占有”一块空间。五亿年前的三叶虫和软舌螺做不到,鸭嘴龙和蜥脚恐龙也做不到。尼安德特人无法保留欧洲的土地产权,海德堡人也不行。山顶洞人不是北京周口店小区的业主,我们也不是。 想象有那么一天,海洋科学家们宣布发现一种生活在寒武纪海底的四角虫,他们的虫族生活记录被破解还原了。原来,这种虫虽然只有一天的寿命,但也整天为房子问题苦恼——注意,对他们来说,“整天”就意味着“终生”。他们自早晨出生,上学花掉一两小时之后,就开始焦灼地、孜孜不倦地挣钱。十点钟到十二点钟,他们租用岩礁缝隙住着,梦想有一天住到高雅昂贵的珊瑚礁的缝隙去。如果过了正午,还住在出租的石缝里,那么没有一个虫岳母肯把自己的闺女嫁给他。下午两点,总算买上一处珊瑚房!虽然地段不太好,距离一个水母群太近,距离海藻丛又太远,大批鹦鹉螺又总从那附近路过,然而,那毕竟是珊瑚礁的缝隙呀……他们仍住在廉价出租房里,把买到的房租出去,好偿还贷款,不过作为有着珊瑚产权的虫,心中总是充满自豪的。晚上八点半,借贷全部还清,终于可以搬进自己的房子里,住上三四个小时了!赶紧生几只小虫子出来。凌晨三点左右,含笑瞑目在属于自己的珊瑚缝隙里。 是不是很可笑?并不是你拥有房子,是房子役使了你、玩弄了你。 仔细想想,身体也不过是一个租来的房间。我们暂时租赁这幢由各种元素架构而成的屋宇,每日小心翼翼地使用它的餐厅、卫生间,把自以为珍贵的记忆当作小摆设,陈列在客厅,不时取出飨客;不定时地交水电费,交维护费,交物业清洁费;而且,我们在修缮、装饰外墙上耗费了多少时间金钱啊!然而几十年后还是要痛苦地搬走,一切清空。已经被使用得破烂的家具、屋檐和地板不得不回炉再造——若那些家具幸而不曾磨损过甚,有些善良的人们就在搬走时把它们捐献出去,给别的缺少家具的房间…… 说点扫兴的吧——现在,我和薛君已在众人的胁迫之下,先当上了二房东,后当上了大房东。 去年,我们的房东传话来说,不想再分开租给两户,嫌租不出高价钱。这明摆是要我们选择:是要搬走呢,还是要多交房租。最终我们承担了涨起来的房价,把一个单元整个租下来,再自己去招房客。 而今年年初,为了尽孝——我真是这么想的——我和薛君买房了。 也不知怎么搞的,只要我们不买房,远在两处故乡的四位父母就免不了忧惧万端。忧从何来?忧的是“现在不买以后你们永远买不起啦”。惧从何来? 惧的是“万一房东忽然翻脸赶人,你们岂不要流落街头”。他们坚持认为不买房是无望的……对这种根深蒂固的想法,我沮丧地发现,要用第欧根尼斯哲学去慰藉他们是来不及了。为免椿萱之烦恼,只好听凭他们倾尽三家之力,换得京城一纸房契。薛君劝慰道,权当是保值吧,放在银行里的利息还没这高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