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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子的最后时刻(2)



    在孔子内心最柔软的地方,除了母亲,还有自己的妻子亓官氏。太苦了她了,在那十四年里,她是怎样度过的“守寡”一样的时日呢?其中的艰辛当是一言难尽的。一丝愧疚就在心上浮起了,还有一声轻轻的叹息。

    对了,还有那个南子。她也早已不在人世了。但是她的好心她的照抚虽然被世人,包括自己的学生所误解,但是孔子心里是有数的。一种感激总也在记忆的深处藏着。十四年的流亡之旅,七十多个国君与大夫,没有哪个能够真正理解孔子重用孔子,倒是这个担着好多“风言风语”的南子,对孔子有着真正的敬重。多少年了?也不用去计算了,但是那次相见却如昨天一样。还有她在帷幔后面的回拜,和回拜时所披戴的环佩玉器首饰发出的叮当撞击的清脆声响,都历历如新。如果母亲健在并且知道南子对自己儿子的好,肯定也会对南子有着好感与感激的吧?

    雪一定会把母亲的墓盖得严严实实了。等着我母亲,儿子就要来了。

    黄昏。

    点上那盏灯吧。多少个这样的黄昏与多少个夜晚,就是在这盏灯下,孔子让自己整个的身心,投入在这些文化典籍之中。投入其中,犹如鱼在海中鹰在云上。

    双腿已经有些麻木与僵直了,只好斜靠在床头的墙上。把那断了牛皮绳子散落了的竹简重新穿好,再打上牢稳的结。手也不听使唤了,一个结就要打好久好久。但是孔子的头脑却空前的清楚,犹如雨后的春晨。

    就是闭上眼睛,他也熟悉每一片竹简和竹简上的每一个字。有时,他会觉得,这些竹简比自己的儿子还亲。那些个权贵们是不把这些东西真当回事的,他们没有工夫去想想它们的价值,当然更没有工夫去看上一眼。即使迫于应酬必须要学习,也总是在皮毛间打转,很少能从肌肤深入灵魂中了。

    连睁开眼睛都觉得难了。干脆闭上眼,只用手轻轻地柔柔地摩挲。

    有风从窗子的缝隙中探进来,灯光好似春天的柳条般摇曳着。孔子的身影,也便在墙壁上荡来荡去,是那样庞大,又是那样坚定。

    那只一条腿受伤的麟已经死去还是回归了山林?手中的这些竹简,却是比麟更有生命力的生命啊!它们就如这盏灯吧,看似脆弱得很,轻轻地一口气就可以把它吹熄。但是,当它们已经刻在人们尤其是仁人的心上之后,那是再也熄灭不了的啦。人,人的情感与思想,还有烟雾缭绕的历史,都会因为它们而不朽,因为它们而再生。它们就是一盏盏的灯,再黑的夜、再长的夜,也能被它们照亮。一旦把心灵点着,就是点着了一颗颗星辰,那就更是黑夜与大风都无法扑灭的了。

    后来有一个叫秦始皇的愚蠢的皇帝,以为把这些手持灯盏的知识分子和正在亮着的灯盏一起扑杀,他的皇帝位置就可以万岁了。但是历史早已证明,“焚书坑儒”只是宣告了一个专制王朝的短命,并将这个专制制度的罪孽永远地钉在了耻辱柱上。是孔子后人的一面小小的鲁壁,护下了这粒文化与文明的火种。那些统治者应当明白,多少知识分子,包括普通百姓的心灵,不都是一面永远站立的“鲁壁”?这是任何焚烧与虐杀都无济于事的。

    也许孔子早已看见了这一切?摇曳的灯光里,有微笑正在孔子的胡须间游走。

    这个冬日的黄昏听见,有苍凉的咏唱正从这栋屋子的门缝间逸出: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

    没有一点寒冷。

    孔子真切地听见了雪花的脚步,那是尧的脚步舜的脚步禹的脚步周公的脚步吧?“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论语·学而》)知音的接踵而至,真是让孔子喜出望外了。

    携手间,已经在飞了。

    轻灵的魂魄,也如这纷扬的雪花,翔舞在天地之间。是飞舞在泰山的峰巅间吗?只有醒目的松柏,在这银白的世界里吐着勃郁的绿色。这当是泰山上的君子了,“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彫也”(《论语·子罕》)。

    齐鲁莽莽,世界茫茫,壁立万仞的泰山也如这轻灵雪花,在宇宙间飞翔。

    从来没有过的解放,从来也没有过的自由,就这样弥漫在孔子的生命间。

    每一片雪花都是一个音符,共同组成了无边无际、无上无下的和鸣。这是天上的音乐吗,可分明又是在人间,而自己的每个细胞,也都成这个和鸣中的一个不可分割的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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