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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亥年的血(5)



    在关押的几天中,林觉民滴水不进。行刑时,他泰然自若迈进刑场,从容就义。这一年他24岁。

    饶国梁的《绝笔书》是在法堂上写下的,洋洋千言,宣传的都是革命与主义。他怒斥清吏:“吾辈不死,国民不生,牛马奴隶,生何荣焉。求仁得仁,死何憾焉。”这一年他23岁。

    31位被捕的起义者,没有一个不是大义凛然,慷慨陈词。没有一个不是视死如归。他们写的绝笔书,因为对象不再是亲人,无法儿女情长,却更加义薄云天。

    四

    巨坟隆起,七十二位烈士分成四排,埋成了一个大坟。坟顶一个方亭,亭内一块石碑,写着“七十二烈士之墓”。

    坟后,纪功坊高高在上,抬头仰望,最高处一尊自由女神像,圣洁、高贵、美丽,也格外不同。我惊讶于这个当年法国人送给美国的女神像,在中国南方一隅伫立了九十年。这可能是中国唯一的一尊自由女神像。墓地建筑,柱子是罗马式的,墓碑是埃及的方尖碑式样。女神雕像让人想起法国画家德洛克拉瓦名画《自由指引着人民》中的女神。她代表了西方现代政治的肇始,也提示了一百年前那一场场血雨腥风,它们思想源头的来处。死难者所向往所追求的正是这尊神像所昭示的民主自由之精神。这正是法国当年那一场启蒙运动开启的思想先河。

    起义者从海外纷纷聚集广州,本土国民仍浑浑噩噩。

    先觉者从华侨子弟到留学生,他们最早接受西方现代思想,他们的孤愤与后觉者国民的愚昧麻木,恰成对比。鲁迅短篇小说《药》中小栓吃人血馒头治病的一幕,那血正是革命党人杀头的血。这巨大的反差无疑是悲剧的主要原因。

    我凝望这尊以西方女性形象雕塑的石像,她的身姿像是一种召唤。这一刻,太阳偏西,女神在一片阳光中,周身散发出熠熠光芒,让人感受到了一种深深的感召。

    枪声平息,战死的英雄与被俘后用铁链绑扎一一杀害的烈士,他们的尸骨从越秀山麓至双门底各街道上,一具具倒卧。血,流满了街头马路,由红变黑。血,溅红了广州辛亥年的春天。沉寂后的城市,连日凄风苦雨,天地为之含悲。

    遗体在雨水中开始膨胀,数日后,有的发臭、生虫,惨不忍睹。这些年轻的生命,来得那么遥远,在广州没有人认识他们。官府诬说他们是一帮地痞、无赖。

    市民从门窗偷窥血肉模糊的尸首,谁也不敢走近。有知情者慑于当局追捕革命党人的恐怖,也不敢殓尸。

    烈士们的尸骨断头折臂,残缺不全,被广仁、方便、广济、爱育四家善堂院奉命收到了咨议局门前的空地上。南海、番禺的知事商量,打算把尸体埋到大东门外的臭岗。臭岗是专埋死刑犯的地方,被杀的犯人挖一个坑就草草埋掉了,尸体散发的臭气常飘向四周。烈士如果葬于臭岗,那将是对亡灵的侮辱。

    留下来的同盟会员潘达微以记者身份寻找墓地,在广仁善堂恸哭求助。得到黄花岗坟地后,又找亲戚帮忙敛尸安葬。4月4日,一百多个仵工,将烈士遗体洗去血污,穿上衣服,然后入棺。有的尸体还被铁索锁着,两三人一束,无法装入棺材,仵工用铁锤把枷锁打掉,尸骸一一分开。

    潘达微在现场指挥,逐一清点、辨认和登记,总共殓葬了七十二位烈士遗骸。

    一百多个仵工抬着灵柩向黄花岗进发,一路静默无声,只有潘达微跟在后面,一路走一路流泪。市民担心官府镇压,只是远远凝望,许多人止不住热泪盈眶。天地含悲,下起了淅沥小雨。

    抵达黄花岗后,发现墓穴挖得不够深,潘达微又加钱给土工,要他们挖深后才下葬。

    潘达微为同盟会办报,留下来是为了起义后能仗义执言。想不到熟悉的战友一个个在自己面前血肉模糊地呈现,记忆里那些鲜活的面孔要与这不忍卒睹的尸体一一联系,一一去辨认,这种悲怆、熬煎,非当事者又何以能够体会。

    潘达微是一位画家、摄影家,之后的岁月,他变卖家产,毕生投入孤儿、乞丐和妇女的公益善事中,最后皈依佛门,做了一位居士。他死后就埋在黄花岗烈士身旁。

    第二年,中华民国成立。5月15日,从南京回到广州的孙中山率领各界十余万人至黄花岗祭悼,他亲自主祭并致祭文。孙中山为墓地题写“浩气长存”四字,于墓旁栽种马尾松四棵。他悲怆地挥笔写下:“是役也,碧血横飞,浩气四塞,草木为之含悲,风云因而变色,全国久蛰之人心,乃大兴奋。怨愤所积,如怒涛排壑,不可遏抑,不半载而武昌之大革命以成。则斯役之价值,直可惊天地、泣鬼神,与武昌革命之役并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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