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坟墓下的欢爱(2)



    那便是陈家的坟茔。我靠着一棵树打量着这片山塬,二十亩地大的一座坟,天地间一个颜色,肃穆。天知人事耶,天不知人事耶?坟墓从隐处进人显处,富贵一下就汹涌过来了。围墙里的坟墓,让我猝不及防,进入我眼睑的是那两只兽,天地的颜色,固定在自己的位置上,从骨架上看,那是两匹纯种的贵族。我明白,没有石头就没有石头匠人,没有匠人就没有这两匹贵族面对世人的那种傲慢。陈氏家族在明清两代,科甲鼎盛,人才辈出。从明孝宗到清乾隆间的二百六十年中,共出现了四十一位贡生,十九位举人,并有九人中进士,六人入翰林,享有“德积一门九进士,恩荣三世六翰林”之美誉。在此期间,三十八人走上仕途,奔赴半个中国为官。在康熙年间,居官者多达十六人,出现了父翰林,子翰林,父子翰林;兄翰林,弟翰林,兄弟翰林盛况。我不想羡慕,也不想嫉妒。阴阳家们惯常用风水理论殚精竭虑地揣摩着主人的心思,选择坟茔,不知是不是只有中国开创了血脉和地脉相融的气脉关系?泥土通往粮食的道路上,我亲爱的先祖忙碌往返,只能是父农民,子农民,父子农民。这是一个难以言说的寓言:不知道和坟茔的风水到底有没有关系?

    盗墓者其实是一把解读历史的钥匙。我看到一个一个塌陷下去的盗坑。富贵难守,上天总会让它遭逢对手。土堆之下究竟埋葬了多少宝贝?我想起我的少年时期,村庄外塌落了一个洞,没有人敢下去,都知道是坟。我父亲勇敢地跳了下去,年少不知怕事,我说,我也要下去。坟墓里的父亲说,下来!上边一个人抓着我的两只小手,父亲在下面接住抱下去。我看到一堆糟烂的棺材板,人骨头七零八落,我想哭,父亲显得很愉快的样子,冲我吹着口哨。父亲说,死人是一把骨头,活人是一张皮。我还是想哭。因为我想哭,我便从坟墓里出来了。我只记得地上散乱着一些绿锈铜钱,我出来后看到父亲扔出一些锈得看不出是什么样子的耳环和帽饰来,最后扔出来的是一个骷髅,地面上的人尖叫着四下逃开。那是人民公社时期,地是大队的地,刚收割完小麦,一个后生一脚把那个骷髅踢进了坟墓,我父亲一拳头冲着他打了过去,灵魂附着于亡者的尸体之上“事死如事生”,只有妥善安顿,才能保证活着的平安。父亲拉着平车把那个墓填实,双膝跪下,我看到扬起的灰土下,我的父亲有北方人的情义在起伏。我担心以后我走过会不会害怕。我的担心是多余的,第二年,我看到长出的小麦把墓地丰富成了麦田,麦浪翻滚,麦芒朦胧,生长创造了奇迹,我再也寻找不到那座坟茔的影迹。

    死人是一把骨头。我看到陈家祖坟上的这些巨大的守护神,这完全是一些有着深刻意图的信仰设计,首先,要守护他祖先的亡灵永垂不朽,其次,守护他的后人代代入朝为官过锦衣玉食的日子。不过坟墓的修筑应该还有另一层意思,它的豪华是修给世人看的,人在物质世界中遇到难题,有所不解有所困惑时,就修庙迁坟。只有活着的人才是文化的缔造者、耕耘者和传播者。陈家的祖茔从它的造势上看原来一定是很热闹的,樊山村不知道有没有他们守墓人的后代?我在那些雕像前留影,有表演的成分在里面,一时忘了脚下的坟墓,便觉得这里完全是难得的世外桃源。一只鸟从头顶上盘旋而过,我看到最后的晚霞泅出云层,旷野之间那一抹浅黄和微红,转眼间天空就暗了,西边,山若巨龙蜿蜒而去。

    “好风水!”谁喊了一声?

    人在路上走,只能让过去越来越过去,而路走下去走下去,人要能掉头走,是不是最后也只会得到物不是物而人亦非人的结果?

    我想起几日前去沁水的嘉峰镇,听一位老者给我讲嘉峰的历史。1966年嘉峰公社的“农村红卫兵”决定用青石烧石灰。因周围的山上能开采的石头不多(大多是沙石),他们决定用古坟上的石人、石马、石碑和老街上的青石来炼。这地方曾经出大官,出大官的地方富人多,攀比的风气重,老镇以及构成嘉峰镇经脉的老街里,勾连交错的官道上的青石耀目的光华在雨后鲜亮而暗沉。这些让红卫兵们激动。

    嘉峰公社蜿蜒在沁河岸边,因昔日的繁荣,它沉淀着古代政治、经济及丰富的商贸文化,在不断地传递历史的信息,延续着社会发展的脉络中,有了钱的人们就开始了买官。买了官干什么?回出生地修屋(谁也不想当不穿衣服的猴子),何况这地方的进士第就有不下十个。地面上的地面下的屋,上好的青石遍地都是。而1966年的热情有领袖的指领,人们对这些青石似乎就也找到了更好的玩法。老人说,从理论上讲石灰是用青石烧的,人和人不一样,石和石能一样么?此青石非彼青石。砸碎的墓碑、石人、石马、望柱有多少?没有人统计过,乡村的猪圈、厕所、地垄到处都能见到大小不一的坟石,破坏的另一个词应该叫“兴奋”,“他们”生下了比他们先祖更勇敢的子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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