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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犁秋天的札记(2)



    我刚才说过我到伊犁来过三次,这三次之间相隔的时间依次递减。不知这里面含有什么象征意味或命运启示。总之,给我留下的最简练的印象是:第一次我丢失了一个皮箱;第二次我被一匹拉套的马磨破了屁股;第三次就是这次,这觉得伊犁不太喜欢我。虽然我写出过:“伊犁河是我的河”这样英勇蛮横的诗句。当时,这句诗像名言一般不胫而走。震慑住了不少善良小心的灵魂,但我今天为它羞愧,我为我年轻时的无知而羞愧。即使人们没有责怪我,那仅仅是因为人们的宽容和健忘,但是自己,难道也应该是宽容和健忘的吗?

    羞愧——对过去肤浅的狂妄所付的代价,我羞愧了,但我却决不因此而去修改我的这句诗,这句诗所贡献于世人的并不是它的真实程度,而是它强烈的自尊态度和对生活有力的拥抱。诗就是这样,一方面忍受着现实无情的嘲弄、践踏,另一方面又以它强有力的攻击力倏忽之间命中庸人世界的灵魂。诗是没有等级的,它没法相当于哪一级,因为它本身就同时拥有了最低贱和最高贵这两极。它唯一的生命力就是它有一颗真正自由驰骋的心灵!因此,藐视诗是一件容易的事,它要比藐视金钱、权力、汽车、房子以及豪华酒吧等东西容易得多。明白这点,当今为什么会有那样众多的豪杰一致地把自己嘲弄的矛头指向诗并进而指向文学就不是一桩难理解的事了。

    有人对我说,其实你的散文比你的诗好。

    我理解这种称赞并且也相信,因为我的散文是站在诗的肩膀上的。我花了二十年,经历过痛彻心脾的疑惑、思考、实践、寻找,而终未能真正完成诗。那是因为在诗的领域内,我的对手太强了,他们以惊人的洞察力和才气及对现实的直觉把握向我摆出一个又一个阵势,尽是些我前所未见的棋局。

    我感谢他们——这些未曾谋面的影子的对手。他们帮助我战胜了一部分自己,同时也使我享受了一段时间的散文领域里的轻松自由。懂得感谢高明的对手,这可能就是绅士精神,是人的自我观照态度的一种进步,较之对对手的嫉恨、偏见、死不服气、打肿脸充胖子当然明智坦荡了许多,因为后者不过是文场中的牛二或王妈。不行就不行,这没什么可耻,可耻的是不行还硬撑,还装得挺行,还进而要领导别人。

    十亿中国人里没有不行的,这真是当今一大令人恐怖的社会现象。我不懂为什么这现象还没有成为当今的“热门话题”,现在的“热门话题”总是离每个人的痛处太远了些。

    三

    写到这里,我耳边已经警铃般响起了指责声:

    ——你已经离题万里啦,难道这就是你所谓的伊犁秋天的风景吗?

    ——请问,你这究竟是杂文呢还是创作谈?散文难道是可以这样随意东拉西扯的吗?

    我本来想回答一下,但我假如一回答,这篇文字就更多了一条不像散文的理由。何况这问题原本是不值得回答的,倘使我能使多种文体融于散文,那是我的造化。至于伊犁、秋天、风景,我写的不正是这些吗?我写的如此丝丝入扣,文风严谨,我所展现的一个人的内心的风景,我甚至还要倾听风景的独白,追忆河流的往事,模糊时间的视线和撷取暴雨的花朵……我有一支听话的笔,它一旦在稿纸上任性起来,就是一匹天生奔放的神骏,颠跑、奔腾或弹跃,都浑然自成为美,精神若有神助,它似乎凭着天性的力量就可以踏着现实的头顶飞跃过去。

    可惜的是,我快老了。

    中年是一个异常痛苦的年龄段,是个转换得难以适应的时期。成熟是需要适应的。人的全部思想和才情都不过是肉体的“这一个”在发展过程中的产物。谁能听到秋天的叹息?谁能懂得秋天苍凉的表貌后面隐藏的内心裂变?谁又能破译生命在秋天发出的低语呢?

    每一片落叶,都曾经历了繁华的季节,饱尝了生长的过程,欣赏或被人欣赏,残缺或完美,承受光芒或迎接风雨,被全部天空和大地照耀、养育,每一片叶子都是珍奇的。每一片叶子都是一枚由自然精心铸造的金币,在万物中发行。可是谁曾珍视过它呢?

    现在,它飘落了,告别母体。

    谁又能听到它断裂的一瞬间发出的惊叫声呢?

    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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