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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走过的道路(3)



    所长召开座谈会,了解学员读书情况,有人已给她汇报,说邓友梅从不认真看课程内的书,却偷着看武侠小说。丁玲很开通,她说,没关系,有的作品知道一下就行了,有的作品爱读就多读两遍。对于作家来说,只有读得进去的作品才会起作用。真正起作用的作品是能接受的作品。经过一些年的创作实践,我的体会是:读书像听收音机,每个人都有他接受的频道,不是这个频道就不能接受。读得进去的作品写作时有意无意会去模仿它。没有一个人开始写作不是模仿的,但人的学习水平与接受水平是会不断提高的。后来我对托尔斯泰的著作、巴尔扎克的著作也读了不少。

    在文学讲习所学习时我的导师是张天翼同志。我问他,作家怎么养成观察生活、捕捉题材、捕捉形象的技能。他说,记日记。你每天从宿舍到课堂(当时在鼓楼,宿舍与课堂隔着一条马路),一个月要走几十趟。你给自己提个要求:每天找出一件新景象,过去没注意到的地方重新注意,每天记一条,看看能记下多少条,这样能逼着你自己去发现过去看不见的东西。另外,在记的时候,想说什么偏不那么说,而设法让人看了得出你的结论。比如你想说一个女人很漂亮,你就不说漂亮两字,你只写她的形象出来,让别人读后感觉真是漂亮。你想骂一个人,也不骂他,但写出来让人读后感到这家伙真不是人。从那以后,我养成了记生活手记的习惯。对社会、对人生总想多看多了解。天翼同志说,观察要不带情绪,要非常客观,这样才接近真实,并能引起别人同感。

    当了“右派”以后,不敢再往本上写笔记了,怕被拿出来歪曲解释,作为抗拒改造的罪证。就每天睡觉前把看到的事在脑子里过一遍,重新思维一成。经过两年多,没有记录,好多事都忘了。但没有忘的恰是最值得记忆的。

    我从文学讲习所出来以后,写了一篇小说《在悬崖上》(1956年秋)发表在《处女地》,接着在《文艺学习》转载。当时红了一阵,我也有点晕乎,觉得这回真是要当作家了。1957年赵丹来找我,约我把这篇小说改成电影剧本,他先付1000块钱订金。我正闷头改写剧本,全国作协叫我去开会。一共通知了四个人,我、林斤澜、刘绍棠、从维熙。作协两位领导跟我们四位年轻人谈话,内容就一个,就是要正确认识自己的责任,响应号召参加“大鸣大放”。作为青年人,作为共产党员,你们不带头谁带头?什么时候不能写作,非这几天写?什么时候不能下乡呢?非现在下乡?当时刘绍棠正准备第二天下乡去,票都买好了。只好把票退了。我也把正写的剧本停下了。按党的号召参加“大鸣大放”。

    到5月16日那天,报纸上登出《这是为什么》。“反右”正式开始了,紧接着报纸上批判刘绍棠。有一天我在南河沿碰见王蒙同志。他对我说:“邓友梅,你可要小心,你跟我不一样,我比较谨慎。你太爱乱说,现在反右了,你要注意一点。”过了没半个月,王蒙也被揪出来了。我当然不敢多说话了。这时领导又来找我说话,说你当不当“右派”就看你自己的表现了。现在要批评刘绍棠,这是党对你的考验。看你是什么表现。我很想借着批判刘绍棠摆脱我自己,于是准备了一个发言。我对刘绍棠“反党言行”不知道,只知道他下乡时,要让家里人蒸点馒头带着去,乡下饭难吃,到老百姓家吃饭也麻烦,所以下乡去总带着几斤馒头。我批判他时就给他上纲说:刘绍棠,你深入到农村生活,还带着馒头!你还能像农民的儿子吗?底下听众一听就鼓掌。正在鼓掌时,走上来一位领导宣布说:“大家不要鼓掌,邓友梅也是右派。”这时我才知道,自己早被定成“右派”了。要是早知道就不来开会了。

    “文化大革命”中我又重新戴上了“右派”帽子,到1976年对我宽大了一点,摘掉“右派”帽子,便让我提前退休。退休后我回到北京,这时已妻离子散。家中只有我一个人。派出所还老让我汇报跟什么人有接触。又有什么运动思想。我只好每天到“陶然亭”躲着。“陶然亭”有一批划到另册的人天天一块打拳。那里有大喇叭可以天天听广播,所以没事就爱上那儿去。陈毅同志去世的时候,我心里很难过。我从小在新四军军部,认识陈毅同志,当了“右派”以后,无处可诉,就给陈毅同志写了一封信。没过一个月,单位领导找我谈话,说陈毅同志回信并说只要有政策给“右派”摘帽子,第一个就给我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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