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秘的河湾(7)
时间:2023-04-07 作者:余秋雨 点击:次
这下我愤怒了。那天下午的事我还记得,听报告时我右边坐着华东师范大学的一位陈先生,不知怎么他突然吐血,我和一位叫奚启新的年轻人一起把他扶了出来,本来要送医院,陈先生说这是老毛病,家里有止血药,我们两人就相扶相持把他送回了家。那时还没有出租汽车,换了两路公共汽车纔到他家,赶不回来听报告了。让我气愤的是,那个写纸条的人就在边上,完全知道我们为什么中途离场。 由此,我也大致推测到了他突然被重用的原因。 我对冯岗先生说:“你终究会明白,他是什么样的人。” 冯岗先生平静地答道:“你几岁?我几岁?” 当时的我,不怕受难,只怕受气。 不像现在,连受气也不怕了,甚至连气也不受了。 那天从冯岗先生的办公室里出来,我显然是气坏了,满眼都是一个镶着已经发出铜绿的金牙齿的似笑非笑的瘦削面影。 他沉默寡言,满脸老实相。你如果拿着他写的那一迭揭发材料去责问他,他一定先表白是“响应党的号召”,没有个人恩怨;然后再谦虚地声明自己很可能听错、记错,诚恳欢迎被揭发者指正。最后,他希望你也能揭发他,大家一起正视历史,轻装上阵。 听起来句句有理,但正是这样的平淡言词,直接导致了中国现代政治史上的无数血泊荒坟。 人一被气愤所裹卷,就很难注意周围的一切,我突然发现,已到家了。是怎么上车、下车、买票、换车的呢?竟全然不知。 抬头看我家二楼的阳台,依然是那丛蓬勃的夹竹桃。祖母没有像往常那样,站在那里看街景。 想起祖母,我觉得应该平一平心境,便不进家门,先到昌化路、安远路绕一大圈。告诫自己,绕圈时决不能去想金牙齿的事,把气愤在小路上甩干净。 绕完圈,我笑瞇瞇地上楼,见祖母,叫一声。祖母正在迭衣服,先应声,同时抬头看我一眼,又低头去迭衣服。但她的头又猛然抬了起来,叫我的小名,让我走到她跟前,看着我。 我口气轻松地问她叫我有什么事,她轻轻摇了摇头,说:“不对,你今天有心事。” 这怎么看得出来呢?她刚纔只扫了我一眼啊,于是我问。 祖母说:“你的心事我看不出来。我只看到,今天你有点硬装高兴。这就有事。” 祖母这么说具有充分的权威性,因为她一生面对过太多的灾难,又抚育过太多的子女,最清楚从孩子们的脸上读出灾难的最初消息。当年,我的伯伯、叔叔、姑姑们遭受危难时也会强装着笑容来看望她,她太熟悉这种笑容,所以一逮就着,岂能逃遁。 ——仅仅想到这里,我心头的堵塞就去了一大半。我至今所承受的一切,哪能和此刻眼睁睁地看着我的这位女性相比?她,活在世上八十五年,仿佛就是专门来领受灾难的,于是也仿佛是专门来嘲笑灾难的。她亲自送别过几乎所有的子女,只剩下我爸爸,而我则是爸爸的大儿子,注定要继承她一辈子领受灾难、嘲笑灾难的命运。 我有能力继承吗,看我这副满心愤怒却又不知如何对付的没出息样子! “其实前几次你回家我已经看出来了。”祖母说,“我不问。你们的事我也不懂。懂也不问。因为烦心事不能多说,说一遍就长一分,帮了它。” 我点头,真像是在倾听金匮秘语。 “遇事只往底里想。”祖母说,“它到底能把我怎么样?真的怎么样了又能怎么样?能关我吗?你爸爸关了那么多年,也过来了。能饿我吗?我们全家饿了那么多年,也过来了。别的还在乎它什么!” “只是有点气。”我已经说不响亮了。 “我知道,气恶人太恶,气世事不公。其实都没有什么好气,恶人当然会恶,世事从来不公。最大的不公,你气都没法气。你看我十个孩子死了九个,都死在我前面,我去气谁?” 败雄辩。 『要不,还去乡下躲一阵?”祖母开始为我设想办法了。 我说:“这次下不去了。有人说我反对毛主席,我要是躲到乡下,会被抓回来。就像前几年,我能躲到奉化山上,爸爸就不能,他们会来抓。” “那又怎么样?”祖母还是那口气,“他们也说你爸爸反对毛主席呢。我算过了,到了阴间,毛主席最生气的就是他们。他一定会亲自审问:为什么要凭空造出那么多反对我的人,败坏我的名声?” |